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初四的月光漫過天泉橋,將橋下流水鍍成破碎的銀鱗。王守仁倚著橋欄,看錢德洪與王畿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絞成陰陽魚。王畿的袍角還沾著詔獄的黴味,手中《傳習錄》抄本被夜風翻至“四句教”處:“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先生這四句大謬!”王畿突然揮袖拍散石欄上的露水,“若說心體本無善惡,何必再言‘知善知惡是良知’?直如畫蛇添足!”
錢德洪的茶盞“噹啷”磕在《年譜》手稿上:“汝中莫要曲解!無善無惡是未發之中,正需致良知功夫來護持——”
橋洞陰影裡忽起鴉啼。王守仁拾起枚卵石投入水中,漣漪蕩碎了月影:“二君且看,月在天心時,可曾計較過自己是圓是缺?”話音未落,遠處山道亮起火龍,錦衣衛的玄色披風在火光中翻湧如毒瘴。
錢德洪急扯王守仁衣袖:“定是張璁那廝告密!快從後山走……”
“走?”王守仁反手將茶湯潑向橋下,水霧中浮出三日前嘉靖帝的密詔:“卿倡無善無惡之說,亂人心術尤甚宸濠。”他忽然解下玉帶鉤擲向追兵,“告訴他們,王陽明的心早葬在鄱陽湖底了。”
王畿拔劍斬斷橋頭松枝,火把光裡露出樹幹刻痕——正是正德十四年冀元亨臨刑前用指甲摳出的卦象。錢德洪突然跪地長嚎:“當年元亨兄寧受炮烙也不攀誣先生,今日我等若退,心學血脈必絕!”
鎮撫司的弩箭穿透夜霧時,王守仁突然躍上橋欄。他指尖劃過四句教手稿,宣紙遇風散作白蝶:“今日留此心印,他年自有解人!”紙蝶撲向火把的剎那,錢德洪看見先生唇間溢位血線——那暗紅竟與四十年前格竹嘔出的黑血別無二致。
半月後,紹興府陽明洞飄著苦藥香。王畿捧著《大學問》殘卷跪在榻前,忽見師父枯手在虛空勾畫。窗外驚雷劈斷老柏,電光中現出天泉橋的幻象:錦衣衛的刀鋒砍向錢德洪的瞬間,橋底騰起萬千螢火,將《四句教》經文映在追兵臉上。
“致良知……”王守仁的瞳孔漸漸渙散,“原是教人做自己的判官。”
子時三刻,守宅老僕見有白虹貫月。翌日,餘姚龍泉山遍開血色山茶,花瓣紋路恰似心學四訣。錢德洪在花叢中拾得半枚玉八卦,卦芯刻著蠅頭小楷:“此心光明,亦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