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她祖父一手提拔上來的史上最年輕的首相,是父親的忠臣,而事後卻又為里約克效命十多年,即使她曾經對他滿心仇恨,巴不得他死於非命,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為利昂山谷操碎了心。
她記得阿爾貝蒂亞所說過的話:“我們把能救的人全都救了出去,獅心城裡的人民很多早就被我們遷移到亞達噶城。”
她不想相信這件事是由她高高在上的姑母操作辦妥的,很有可能是眼前的這個老人一手完成的,甚至是由他提出來的。
想到這一點,她的聲音就不覺平靜了很多。
沒有盡力保護了他的國王,但卻為了營救他們的人民而非常努力。
“卡麥倫大人,你為什麼願意被我派遣?”她輕聲問道,在對方的邀請之下坐在了椅子上。
首相看著她,都說少女在這個年齡的變化是最大的。他完全忘了伊利迪亞在月桂女神宮裡時的樣子,只模糊的隱約記住了一個影子。但現下,這個少女坐在月亮光芒的籠罩下,雙手交叉而搭在膝蓋上,修長的脖子微微前傾地看著他,還絲毫不遜當年阿爾貝蒂亞公主的神韻。她的輪廓比去年更分明瞭一點,瘦小尖尖的下巴,細緻白皙的肌膚,細碎微卷的深發,都如她的母親安娜利亞那樣美麗優雅,只有碧藍色的雙眸和愛德華一模一樣,卻多了點深邃冰冷的感覺,如在冬天裡的大海一樣廣闊無垠而凜然冰寒,被漫天飛揚的白雪而引起淡淡的白霧,讓人看不清楚。
他嘆了口氣:“我在很多年前受……”
“這我知道。”小公主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恕我無理和直接,大人。但我只是想知道‘您’是為了什麼。”她鏗鏘有力地問道,堅定地看向他:“有什麼原則和信仰,讓您覺得,阿爾貝蒂亞和我父王的方案,是最好的。”
卡麥倫一愣,他沒想到伊利迪亞會這麼直接就問出他在這幾年來一直在想的問題。
以王室和君主的觀點來看,這件事情的發展和結果都是最理想的。
一位偉大家族的儲君是無法隱忍自己的姓氏和王國走向毀滅和死亡,但他在遷移於盾牌之城後的十多年來,冷眼旁觀希塞蘭王子的成長和亞達噶王城的發達,有時候也不覺捫心自問,阿爾貝蒂亞和愛德華所認定的未來,真的是最好的嗎?除去里約克的一切私慾和人品上的種種放蕩不檢,他真的是那麼不合格的國王?而希塞蘭王子,又有誰能從一開始就否定他身上的一切優點而剝奪他成為一代賢君的可能?
他們對持地互相打量,試探和考驗的眼光都在彼此的身上探索而來回掃去。
伊利迪亞的脖子和手臂上都有淺淺的傷痕,腳上的皮靴子也被一路的泥土和碎石磨起了毛,她的衣服整齊卻灰塵僕僕,但身上卻帶著清爽的青草和河水的清香,彷彿是一路從遠方走來。他可以想象她經歷過什麼樣的風景和路程,來到此開口問他這樣的問題。
她的學歷比不上任何他見過的王子和公主,不曾受到學士們的正式教導,也來不及被國王和王后手把手的教育,只有模糊的兄姐們的影子仍然漂浮在回憶中逐漸褪色。但是,她卻成長得比任何人都快,眼光也更遠見。
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
“人民。”卡麥倫終於說出這一詞,他的眼光幽暗而低沉,似是記起了許久之前的過往:“當然,這裡面有我的私念。我不希望我的子女們目睹家庭的破碎和死亡;當初兩位殿下在十多年前找到我和羅德利賓斯爵士、彼得騎士、丹科拉迪一族,還有其他人盤託說出計劃的時候,我唯一慶幸的是我的兒子和女兒可以繼續如往日那樣快樂地生活下去。我不想死。更不想他們死,也不希望獅心城的任何人死在一場篡位之爭上。”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似乎帶了點羞愧:“我很抱歉我沒有救到更多的人,白色城堡裡的……所有冤魂,他們的死,我、愛德華先王、阿爾貝蒂亞公主、彼得騎士、羅德利賓斯爵士……我們、我們都有罪。但我們不能救出更多的人……不能引起里約克的注目和警惕。”
他抬起頭來直視伊利迪亞,眼神坦白而清亮:“羅德王子、禮克殿下、還有那個無辜的孩子。以及很多……很多比我們更加高尚而善良並且忠誠的人。他們的死輝煌而榮耀,是我們苟且偷生了十幾年,一直在黑暗裡生存著。對此,我很抱歉,伊利迪亞殿下。”
而就算以後歷史會給我們一個正確的判斷,在逃亡的那個晚上,他是羞愧並且內疚著的。
他記得白色城堡陷落的那個晚上,他和家人以及被選中的幾個家族已經逃出了城,身後跟著很多在叛軍攻城之前就來得及離開的平民百姓,他們在獅心城外的山崖上,眼睜睜地看向被火焰吞噬的城堡發出最後的悲鳴。
他們所在的地方很高。
大風都好像在悲泣。
嘶喊、哭叫、怒吼、悲泣、和摧毀的聲音從遙遠的彼岸傳來,聲音連連續續而微弱破殘,夾在呼呼的風聲裡幾乎低不可聞,但很多人都忍不住地捂住了耳朵。他們看著怒火沖天地把半個天邊都染成了血紅的色彩,捂嘴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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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感從那天起一直伴隨著他左右。
活下去的罪惡感,生存得自在的罪惡感,仍然富有並且掌握大權的罪惡感,從那天至今都沒有減少。
但那又如何?
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
為了他們救出的那些人,以及在未來能救的那些人。
也好比看著里約克屠城而過,並且為一些虛偽的美德而死,還帶著一大家子人,和無辜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