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瘋言奧義徐應悟參透天機
看官聽說,徐應悟在這緊要關頭又急往何處?他是往李家媽媽院裡,急尋潘金蓮、龐春梅去也。
《金瓶梅》原著裡武松遇赦返鄉後頭一樁事,便是騙殺了潘金蓮。如今梁山賊寇打著為他報仇的旗號來清河尋釁,自然不會放過這殺夫改嫁的毒婦。潘金蓮死不足惜,可一向與她唇齒相依的龐春梅、並李家院裡一眾失足婦女卻總是無辜。徐應悟想出一條能保住潘金蓮性命、又使旁人不受牽連的計策,欲向龐春梅交代。
徐應悟問到李家方位找上門去。娼門晝伏夜興,大早上院裡一派冷清。他向灑掃小奴打聽來龐春梅與潘金蓮住哪屋,也顧不上合不合適,便徑自推開房門闖了進去。
龐春梅昨夜往守備府服侍,醜時過了方才回來,這會子蒙頭睡得正香,潘金蓮卻早醒了,睜著倆大眼兒坐在床頭發呆哼曲兒。
見屋裡突然進來個男人,潘金蓮先是縮脖兒一愣,隨即手推春梅嘟囔道:“姐,姐,人來了,起來,起來梳頭……”徐應悟聽她話音,觀其神色,驚訝察覺她已瘋癲失智,懵懂如同幾歲孩童。
“潘六兒,你可認得我?”徐應悟彎下腰,湊到她臉前無奈道。
潘金蓮抬頭打量他幾眼,忽而倒抽一口冷氣,跳起來竄至牆角,邊緊著往後縮,邊指著徐應悟厲聲叫道:“畜生!我要你的命!你敢!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敢動他!你敢動他!”卻又突然猙獰狂笑,“哈哈哈哈!下賤歪拉骨!含鳥兒養漢的爛貨!他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哈哈哈哈!你奈我何?你追到黃泉路上,再去給他舔溝子呀!哈哈哈哈!”
她這一嚷,春梅驚醒跳將起來,慌的撲來護她。徐應悟忙搖手道:“春梅姐休怪!那武二遇赦放歸,我特來知會一聲。”春梅方收了怒目,懷抱著潘金蓮腦袋,使纖纖素手摩挲著哄。
徐應悟靜待她娘倆兒收神,他瞅著潘金蓮見了鬼似的神情,腦中倏地閃過一道霹靂。她罵的這套話,聽著恁地耳熟,怎的好像……他便又湊上前,故意兇惡道:“潘六兒!你可認得我是誰?”
春梅揚手呼他一巴掌,劈頭蓋臉一陣拳打腳踢,他卻沒空在意。那潘金蓮竟雙目圓瞪,一字不拉又罵一遍:“畜生!我要你的命!你敢!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敢動他!你敢動他!”繼而張狂怪笑道,“哈哈哈哈!下賤歪拉骨!含鳥兒養漢的爛貨!他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哈哈哈哈!你奈我何?你追到黃泉路上,再去給他舔溝子呀!哈哈哈哈!”
徐應悟轉著眼珠,細細揣摩這兩遍一字不錯的詈語,赫然意識到,應伯爵之死恐怕並非他之前設想那般簡單。潘金蓮一見他便冒出的瘋話,並非沖他叫囂,而是將那晚所見應伯爵發瘋的情形,依樣兒學了出來。
前後兩半的立場、語氣不盡相同,只因那根本不是“同一個人”的話,而是應伯爵的兩個人格,在撕扯對罵!
他不顧龐春梅發狂踢打,沖上去揪住潘金蓮衣領兒,又詐她道:“好個歹毒的□□!你與女婿私相授受,為掩人口,趁我醉酒,將我沉塘害死!是也不是?”
潘金蓮蹬著兩腿嘶聲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你自個兒往腳上綁石,投了水!天爺呀!冤枉殺我也!你拿了我去,到閻王爺跟前兒,我也是這般分說!”完後又是一頓哭喊撒潑。
徐應悟震驚恍然,只覺寸心如割。他撒開潘金蓮,雙手捧臉緩緩蹲在地上。
應伯爵是自殺的,或者說,應伯爵殺了應伯爵。誠如西門慶所言,一直以來,他應二哥心裡像有兩個小人兒,一個愛他,一個恨他。按照現代精神病學的說法,應伯爵患了“分離性人格障礙”,俗稱人格分裂。
恨西門慶的那個人格因妒成狂,發瘋要害他性命。愛他的人格得知恨他的人格定下毒計——假扮胡僧贈壯陽藥,令西門慶深陷慾海、精盡人亡。愛他的應二無力阻止恨他的應二,又不願西門慶得知真相後厭棄於他,更不願西門慶受到戕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殺死自己,從而帶走恨他的應二、令其無法實施詭計。
西門慶只道他應二哥因愛生恨、陷入癲狂要殺了他,殊不知實情是他應二哥為救他,殺了自己!
徐應悟忽又疑道,他被拽進《金瓶梅》的世界,究竟是書的意志,還是應伯爵含恨自盡的怨念使然?應伯爵沉在水池中,在痛苦絕望的將死時刻,一定向他所知的一切神明、向這個宇宙發出過無聲的悽厲呼號:他捨不得,他多想陪西門慶好好兒活下去。
有沒有一種可能,徐應悟來這個世界背負的使命,並非成全《金瓶梅》的警世之喻,而是替為西門慶自願赴死的應伯爵,完成與愛人陪伴相守的夙願。
“春梅姐……”徐應悟嚥下鼻中酸水,勉力收拾心情,逮住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兩只粉拳,正色道:“是我愚昧不察,冤枉了六姐兒,實在對不住。如今武二欲帶一夥強人來此尋仇,六姐兒危矣!應某有一計,或可活命,卻要你二人吃些苦頭,不知春梅姐可願她往鬼門關走這一遭?”
春梅厲色看進他眼裡,審視再三,終於鬆了勁兒,甩袖道:“你說!”徐應悟遂將玳安兒傳來的訊息,並一套計劃和盤托出。春梅性子剛強果敢,不讓須眉,聽罷暗咬銀牙,絞著絲帕道:“你只管安排,為她,我絕無二話!”徐應悟重重點頭,沖她娘母兩躬身拜了一拜,又拔腿奔回西門府督工去也。
工地現場如火如荼,徐應悟因著應伯爵死亡的真相,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他只得來到書房,取紙筆將澎湃的思緒理順在紙上。然後,他又前往何千戶府與西門慶等人碰頭,將諸般計較有條不紊地推進下去。一日奔忙過後,到晚夕,西門慶不願於何府打攪,家裡又叫徐應悟挖得無處下腳,兩人只得回到應家小院兒暫住一宿。
徐應悟問錢幹娘討來一桶熱水,一盞燈燭,他同西門慶洗漱完畢,便解衣上榻膩歪在一處。西門慶叉開兩腿,與他對面疊著腿兒擁抱。
“你一早跑哪去了?”西門慶扳著他下巴,蹭他鼻尖兒道,“那兩個沒廉恥的一逕在我眼前晃,叫人好不膩煩。”徐應悟正無從開口,心裡堵得慌,幸而他問起,便拉他兩手道:“上院兒裡找潘六兒報信去了。我怕武二尋仇,傷了她們性命。”西門慶翻眼道:“你倒好心!那毒婦害了我應二哥,我且等著叫她償命,你救她?”
“不是她殺的。”徐應悟幽幽道,“你應二哥乃是自殺。她只在暗處照見,未出手相救……”西門慶狐疑“嗯?”了一聲,徐應悟便將應伯爵人格分裂、為保他毅然投水一事講出,說著說著,忍不住鼻酸眼熱,喉頭哽住停了下來。
西門慶一時失語,緊攥著徐應悟雙手,半晌一動不動。徐應悟不知他在想什麼,卻被他這漫長無盡的沉默刺痛,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緩緩滑向自我懷疑的深谷,暗暗質問自己,你算什麼啊,一個冒名頂替者而已。人家兩個竹馬情深,你腆著臉橫插一腳,頂著應伯爵的名兒,白撿了人家拿命換來的“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除了把人害抑鬱了、又出昏招兒引得梁山來犯,還幹了什麼?你有哪一點兒對得起應伯爵嗎?你怎麼有臉擺弄人家都捨不得碰的心上人?
這時西門慶終於回過神來松開了手,伏在徐應悟肩頭竟發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