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兒聚義梁山泊 陳三郎魂歸西門府
這時,廳裡那黑廝兩手朝空裡按按,眾人立即收聲,只見他手撫胸口,作痛心疾首狀,朗聲道:“諸位哥哥,諸位兄弟,今日我等聚義於此,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舒暢!可天下且有不平之事,不義之人,每思及起,我宋江便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昔日我於柴進柴大官人莊上,識得一位天神樣的打虎英雄,名喚武松,諸位可曾聽聞?”
底下人紛紛交頭議論,提起武松個個豎起大拇指,玳安兒不由得咯噔一下,心裡毛燥起來。
宋江又道:“如今我武松兄弟遇赦還鄉,有心報效朝廷,卻又為奸人所害!山東提刑千戶西門慶,原是清河縣一潑皮無賴,使兩臭錢與奸佞蔡京勾結討好,恬列武職。那廝與淫丨婦潘金蓮使得手腳……”
玳安兒聽他說書樣的將西門慶與武松的恩怨詳述一遍,又聽見西門慶誣陷武松攔路搶劫,逼得武松走投無路、已往梁山來奔,不日即將上山。最後,宋江雙手端起酒碗,高高舉過頭頂邀道:“宋江懇請諸位義士隨我懲奸除惡,與我武松兄弟報此血海深仇!”
廳裡有人應聲呼道:“打死奸賊西門慶!為武松兄弟報仇!”隨即領得山呼一片:“打死奸賊西門慶!為武松兄弟報仇!替天行道!殺富濟貧!”
玳安兒跟著敷衍呼喊幾句,便悶頭搶菜扒飯。
桌上一年齡稍長的賊漢打個酒嗝兒,興高采烈道:“你們可知,西門慶這廝家財頗豐!俺聽人說,全清河縣的鋪面都是他家的,每日賺的金銀拿鬥量!”旁人紛紛咂舌豔羨,有賊惡狠狠道:“這等富貴,皆是不義之財!咱們殺將進去,拎這畜生兩腳,叫他連屎帶尿全吐出來!”
玳安兒心道,臭叫花子好不要臉!老子打十三歲起便隨西門慶上鋪收賬,“這等富貴”全是夥計們起早貪黑、買進賣出,一分一厘點滴積累而來,分明是你們這班臭蛆,想不勞而獲、劫奪不義之財!
一賊□□道:“欸?你說那潘金蓮,長得啥樣?咱殺進去,能上手弄弄不?”年長漢子搓著大腿道:“謀殺親夫的毒婦你敢沾?呸,晦氣!人說西門府裡有上百姬妾,個個俊俏又騷浪,不夠你弄?弄不死你!”一桌人聞言個個兩眼放光,有人按耐不住,竟往自個兒襠裡伸手,可把玳安兒膈應得,好險沒啐他臉上。
“嗬,你們也就這點兒出息罷了!”另一賊剔牙道,“那班臭婦人我一個也看不上眼兒。你們不知,人說西門慶家裡小廝也都是戲班裡買來的,會彈會唱會含鳥,不比娘們兒好玩?去了我只抓倆小廝耍耍,不同你們搶。”
玳安兒聞言胃裡一翻,掩口打著嘔離席跑了。人都當他吃多了撐得吐,指著他背影兒只笑。
玳安兒想起陳敬濟這一日不知如何捱過,拔足奔回山腰瓦棚裡,卻不見他蹤影。他在棚裡問了一圈,人都說那白臉小郎晌午便被人叫走了。玳安兒心裡升起極不好的預感,卻無處找尋,急得在一排瓦棚門口踱步亂竄。
直到月上中天,凱旋吃席的賊們紛紛回來歇了,夜深人靜之時,打山上小路飄飄蕩蕩下來個人影兒。玳安兒撒腿沖上去,見陳敬濟身上罩著個麻袋樣的長白褂子,兩腿空空連褲兒都沒穿。
“玳安哥——”陳敬濟面紅似火,痴愣愣叫了一聲,便軟倒在他懷裡。玳安兒手託他腰身,隔著層麻布,都覺他肌膚燙手。
玳安兒將陳敬濟馱回瓦棚裡,掀開褂子看了,見那屁股門子腫出兩指來寬,皮兒都紅破了,裡頭一層血濕。身上倒不甚髒汙,想是清洗過了。玳安兒眼中甚是冒火,咬牙罵道:“你不是不去了?沒遭道的賤骨頭!一日不浪漢子便過不得?”
陳敬濟兩手抱他膀子委屈道:“那道士傳話,升你往東山酒店跑堂兒,叫我去,我當有甚好事……誰想得到,原是叫一家三兄弟一道兒弄我!玳安哥,我後頭好疼,身上也疼,你抱抱我……”
玳安兒心道,這鬼話也就騙騙你個蠢材,酒店是他們的招子,汗邪了也不能用我這來歷不明的外人。又不好說他,只得一把摟了,與他貼身睡下。到半夜,玳安兒捂了一身汗熱醒了,摸他額頭,烙鐵似的滾燙。這傻子怕是要不好了,玳安兒悲從中來,再沒心思怪他怨他。
好容易捱到天亮,陳敬濟燒得口唇爆裂,呻吟不止,人已叫不醒。旁邊兒一賊見狀嚷道:“小崽種得了瘟病!還不抬出去埋了?”瓦棚裡立刻吵吵起來,兩壯漢推搡著玳安兒,非要把人抬走。玳安兒只得揹著陳敬濟出得瓦棚,將他放在山間背陰處一塊大石上,又揀破瓦盆兒掬了湖水喂他,盼望他身子能涼下來。
又守了一日,到晚夕陳敬濟仍高燒不退,雙目冥息說起胡話來。
昏沉中他又回到陳府東廂小樓,撲在他娘腿上哭訴:“娘,他們叫我‘三丫頭’,我不答應,他們便扯我褲子!娘,我好好兒的沒招他們,怎的緊著欺負我?”他娘手卷帕子替他擦淚,強作笑顏道:“不能夠,都是你親親的兄弟,那不叫欺負你。他們喜歡你,同你玩哩!休得亂咧咧,仔細你爹聽見了,又嫌你……”說著也吸了下鼻子。陳敬濟兩只小手捧住他娘臉蛋兒道:“娘,你哭了?”
“我哭甚麼?我瞧見我兒,且歡喜著哩。三郎乖,娘教你的曲兒,你唱一個娘聽聽,消消煩悶……”
玳安兒被陳敬濟緊緊攥著手,聽他拿捏嗓子咿呀哼唱:“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叫著你把那挺臉兒高揚著不理,空教我撥著雙火筒兒等到你更深半夜……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真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從前聽府裡婆子們議論,說這大姐夫是院兒裡婊子養的偏房孩子,打小不得陳老爹心,也是個沒根基的。那時玳安兒一心拿他當對頭,少不得在西門慶面前明裡暗裡與他較勁,擠兌他、提防他。如今看來,這實心兒貨哪有心思與他爭搶,分明是他以小人之心,把人家想歪了。
“三郎,你好生歇養,等你好了,咱們想轍逃出去,我送你回家。”玳安兒心知希望渺茫,眼下也只能這般寬慰他了。陳敬濟卻募地揮舞兩手掙紮大哭,口裡“親漢子親達達”叫著討饒:“要不得了,疼殺我了!可憐見饒了罷……不成!不成!你兩個不成!奴死了!啊!”隨即四肢一癱,再推不醒。玳安兒顫抖著探他鼻息,所幸仍有氣兒進出,便將他從冰涼大石上抱下,摟在懷裡搖晃著拍,心中無限哀涼懊悔,心痛莫名。
玳安兒背靠大石,坐著抱他一夜,天矇矇亮時,忽聽陳敬濟喚道:“玳安哥,玳安哥——”他一驚而醒,見陳敬濟兩彎秋水盈盈望著他笑,面上竟恢複了血色,格外粉白可愛。
“玳安哥,你可記得去年上元佳節,府裡放花兒?爹叫我點那金盞銀臺兒,我才打了火折,你便劈手奪了去。那時我只慶幸,我怕那勞什子,叫你搶了去正好。如今方才懂了,玳安哥,那時你心裡便有我了,總在背後默默呵護於我……”
玳安兒自然記得,可彼時他搶那花兒,是因張松只穿件夾襖便出來看焰火,他嫌陳敬濟縮手縮腳緊著磨蹭,怕張松在風口站久了凍著,想著趕緊放完了,好叫張松回屋裡去。
玳安兒見他眼裡火花跳躍,不忍澆熄,只得繼續圓謊,點了點頭。陳敬濟伸手摸他臉道:“怎不早說,嗯?若早知世間竟有人一心愛我……”玳安兒嘆氣落下淚來,哄他道:“不遲,往後的日子多如樹葉兒,趕明兒你好了……”
陳敬濟搖頭笑道:“我好不了了。玳安哥,人都笑我‘嫁’入西門家,我死了,你燒化了我,帶我回他家,也算有始有終。當初他上我家挑女婿,我兄弟六個,個個比我出息,他偏相中了我。他也不嫌我蠢笨,一力教我、看顧我。是我賤皮子,涎臉要了他女人,他打我罵我,我也不冤枉。我不要那些箱籠珠寶,我只想回府裡……我好想你們,你帶我回去罷……”
玳安兒看出他大限將至,忍不住痛哭失聲,再騙不下去,便將實話吐露:“我殺了人、栽給他,如今他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陳敬濟聞言輕嘆一聲,燃盡氣力說出此生最後一句傻話:“玳安哥,你……回去罷,那是……你家。”
玳安兒眼睜睜看著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一瞬間幹枯凝固,忽覺萬分不捨,慌忙搖晃著他,連聲呼叫“陳三郎”,卻無法阻止他單薄的身軀緩緩從肩頭滑落。
突如其來的巨大痛楚令玳安兒震驚無比,慌了手腳。明明是騙他的,明明並未對他動心,明明……不成,他不能死!才拋卻成見、待要與他坦陳相交,應承他的事還未來得及辦到一件,甚至都未曾……
玳安兒用力吻住陳敬濟依舊滾燙的嘴唇,卻只噙得兩片死肉,已無半點回應。“我不嫌你,我不嫌你!陳三郎!你醒來!你醒來……”
他如夢方醒,驚覺眼前這張曾令他鄙夷憎惡的臉,其實生得眉清目秀,溫柔可人。巨大的懊惱與不甘將他吞沒,玳安兒悔恨得放聲大哭。那些說來騙人的做作情話,要是真的該多好。他們原本可以成為彼此的救贖和依靠,若能從這臭屎窩子裡逃出生天,他們總還有機會,真的愛上。玳安兒抱著他捨不得放下,直到懷中餘溫一點點散盡,他的身體徹底冰涼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