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應悟失張失致玳安兒逼上梁山
三十八名公人捕快,三十八條人命,三十八個家庭的支柱與希望,皆因徐應悟一招“妙計”葬送。他呆呆佇立,須臾一身熱血涼透,只覺萬箭攢心,胸口憋悶上不來氣。原本他以為,他只是在“電車難題”中選擇了扳動拉桿、殺一人救多人,不承想那綁著一人的備用軌道,遠處仍有更多無辜的人。
為了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選擇“兩害相較取其輕”,可這“最大的利益”應該如何測算?又是誰給你的權力、誰給你的自信,去斷定哪一“害”較輕?徐應悟如夢初醒般質問自己,不禁追悔莫及。無論如何,他不可能讓西門慶出事,可為保護西門慶,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西門慶也滿面驚惶,一面匆忙擦洗身體、更衣理容,一面連聲叫徐應悟。徐應悟已說不出話,只僵在原地,兩手攥著拳微微發顫。西門慶見狀輕拍他面頰寬慰道,“不必慌張,我向周守備多借些軍士繞城巡防便是。再不濟,大名府經略相公乃我司前任提刑正千戶,必要時可向他……”
“沒用的。”徐應悟哀聲道,“徒增犧牲而已。”
前次定計之時,徐應悟並未過多考慮武松個人戰鬥力情況;囿於現代人的思維定勢,那時他不假思索地以為,動用國家機器一定能擒住武松,可大宋這些浸淫酒色的羸弱兵士,哪能與社會主義鐵拳相提並論?更何況,即便是在現代,警方要抓捕這類有暴力犯罪前科的持械歹徒,也是要動用一定數量的特警、並配狙擊手遠端壓制的。他痛悔不已,責怪自己怎會犯這樣的低階錯誤。
武松才出牢籠,又平白受汙衊追捕,被逼上絕路,想來現已喪失理智。如今的武松一定對人世間無比失望,除了殺戮報仇,再無別的渴盼。徐應悟絕望地意識到,他的“雷霆手段”非但沒能救西門慶,反而令自己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背上沉重難解的罪枷。
西門慶自是不能坐以待斃,他連夜登門,向守備周秀說明情況,請調二百精兵加駐四城門外,又令張松修書往東平、東昌、濟州、大名等周邊各府長官報備,請他們配合追緝武松。何千戶急命家人上京疏通,欲將此事捂下,以免本司遭牽連追責。
忙了一宿,天明時西門慶回到府內,見徐應悟仍呆坐於書房交椅上,竟似一夜未動。
“徐應悟,徐應悟?”西門慶拉著他手搖晃,他卻像丟了魂似的,望著西門慶的雙眼已空洞失焦。西門慶奔波一夜,也心力交瘁,便叉開兩腿坐他身上,撲進他懷裡摟得緊緊的,將頭搭在他肩上道:“徐應悟,我不怕死,只是捨不得你。你說,人要是變成了鬼,還能幹那事不能?”
徐應悟愣怔半晌,好半天終於苦笑出聲,眼淚卻不聽使喚奪眶而出。
幾日內,懷慶、陽谷諸縣接連來報,武松殺害的人數從三十八漲到四十、四十二,又一夜之間躍升至五十三,再後來徐應悟已不敢過問,卻再不肯離開西門慶半步。只要西門慶一離開他視線,下一瞬他便被泰山壓頂般的內疚和無力感籠罩,手不受控制地顫抖,心口揪緊氣都喘不上來。他想不通,過不去,只能強行擱置理性,不斷為自己洗腦,“我是為慶慶”、“我慶慶還好好的就可以了”。實在壓不住了,只能靠西門慶轉移注意力。西門慶整日被他寸步不離跟著,只要身邊兒沒人,他便纏著要幹那檔子事。
徐應悟的異狀,西門慶亦有所察覺,卻只道他畏懼武松尋仇、害怕兩人生離死別。怕是自然,西門慶自己也怕,可他這人一貫要強,自來不敬鬼神、不信命運,加之他曾從武松手上逃過一回,莫名有些自信,總覺自己這次也能遇難呈祥,不至於有大的閃失。
這日西門慶接到棗強縣報,說武松砍殺官驛一名驛丞,搶奪馬匹往東南大道而去。他放下報文,起身正待叫人處置,徐應悟卻從後摟抱上來,埋頭在他後脖頸兒落下一串熱吻。
兩人正幹得好,張松又冒冒失失一頭撞進門來。徐應悟募地停下動作,把臉埋進西門慶頸窩裡只顧喘氣。西門慶紅臉罵道:“撞你孃的喪哩!看我不挖了這小畜生倆眼珠子!”
張松背過身去跺腳道:“你當我樂意見你這醜事!戳瞎了我才叫幹淨!賊打上門來了,且浪!你兩個幹死算了!”
徐應悟將衣袍往下拽拽,遮住身前醜態。西門慶指著張松後腦勺叫道:“小畜生你好好說話!哪個賊打來?”張松鼻孔出氣道:“你先放話饒了他,叫他自己來說!”
“我饒了誰?!”西門慶顧不上兩腿還裸著,沖上去一腳踹中張松屁股,“你他孃的含上大鳥出息了?同你爹我使得甚麼腔調?”徐應悟大吼一聲:“夠了!張松,休得作怪,你有事快說!”張松“嗐”了一聲,沖外面揮揮手。
打門外進來個破衣爛衫、滿面風塵的人,一見西門慶便哐當跪倒,叫了聲“爹”。徐應悟盯著他黑黢黢一張臉看了又看,方才認出,這人竟是玳安兒!
看官有所不知,那時玳安兒漏夜行船,不辨方向,他只道往西,實則船頭向南,順水流往下游駛了一夜。天將亮時,船竟行至一片煙波浩淼的開闊水域,玳安兒照見船左一輪橙紅朝日批霞而出,這才恍然察覺,此處應是八百裡梁山水泊。
玳安兒曾聽來保兒說起,這一二年梁山水域頗不寧靜,有一夥賊寇在此紮寨聚集,劫掠往來客商,故而西門家打南邊兒來的貨船都改走小汶河繞道。他正擔憂與西門家貨船遭遇、洩露行跡,來到西門家船不走的水域,豈不正好?這艘破船一看便是窮苦漁民的生計,想必入不了賊眼,玳安兒便安下心來,悠然搖櫓緩行。
不多時,前邊兒山崖間出現一座酒旗招展的客店。陳敬濟一望便撒痴喊餓,鬧著要上岸用飯。玳安兒只得耐著性子拴了船,帶他上去打火。
店家是一皂衫綁腿、繫著豬嘴頭巾的魁梧壯漢,玳安兒一眼便知此人不善,卻不敢輕舉妄動,便佯裝無知,由著陳敬濟要酒要菜,兩人敞開肚皮吃了頓好的。
飯罷,玳安兒取出幾串錢結賬,那壯漢卻搖頭說不夠。玳安兒又從袖裡摳出一柄銀耳挖子拱手送上。那壯漢顯然存心訛詐,收了耳挖子仍只搖頭。玳安兒正欲油嘴兒爭討幾句,陳敬濟卻脫口道:“你那兩錠元寶兒呢?落船上了?”
玳安兒心叫不好,恨不能一巴掌扇死這喪門星。果然,陳敬濟話音未落,飯鋪裡另外幾桌“客人”便齊齊回頭,一個個兩眼放光、怪笑森森盯著他兩。
這他孃的是掉賊窩兒裡了!破財事小,保命為要,玳安兒急中生智,緊著捂陳敬濟嘴,假意嘀咕道:“哥兒休鬧!元寶兒是要獻予梁山寨主老爹的,豈容咱們吃喝揮霍!”
鄰桌一蠟黃臉、山羊須老漢“哈哈”笑道:“你這丫頭似的白麵小郎,上梁山作甚?你可知進得梁山門,光帶元寶兒可不行,要繳投名狀哩!”陳敬濟痴呆問玳安兒道:“咱欲往梁山?何為投名狀?”
眾人鬨笑成一片,有人接道:“投名狀便是你殺一人、提頭作狀,方才顯出你的真心。”陳敬濟吐舌駭然,連連搖頭道:“我哪敢殺人!玳安哥,你可是要落草……”玳安兒急忙又捂他嘴,引得四周又是一陣笑。
這時店門口進來個賊眉鼠眼的矮子,手上拎一柄帶血樸刀,“當啷”一聲投在地上。玳安兒回頭一看,正是他殺叫花子使的那把。原來這夥人早將他那破船搜了個底朝天,銀子與兇器,都已落入賊手。
至此,他兩人退路斷絕,便是不上梁山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