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二墳前兄弟灑淚風吹雨打恩愛難回
話說徐應悟安頓好孫雪娥後在村上待了一晚,與應大一起祭掃了應家父母,清明這日一早,便搭上菜園子送貨的驢車,往清河縣裡趕。
無巧不成書,路過城郊荒山腳下的當口兒,他竟瞧見玳安兒坐在道旁一輛小車上,耷拉著兩腿賣呆兒。
“玳安哥兒。”徐應悟叫停驢車,下來與他搭話,“在此有事?”
玳安兒一臉驚訝,也跳下車來行禮道:“應……應二叔?你也來……爹在上頭燒紙,說話間惱了,將小的踢罵了下來。”徐應悟便知是為誰祭掃,拍拍他肩道:“我上去瞧瞧。”玳安兒連聲答應,引著他往山上去。
兩人未走到近前,才遠遠照見西門慶的影兒,玳安兒便以手指著道:“喏,應二叔,您自去罷,我仍在車前候著。”言罷不由分說掉頭跑了。徐應悟只當他捱打怕了,便揹著手默默走向西門慶。
西門慶面前一堆紙灰,星點餘燼冒出縷縷灰煙,他跪坐在自個兒腿上,正垂頭小聲啜泣。徐應悟雖看不見他臉,卻被他悲聲所動,不忍打攪他哀思,怕他見了自己,又做作出些張狂模樣,豈不可憐。西門慶哭個不停,時不時使手抹一把淚。徐應悟就這麼站著,陪著,思想應伯爵一生荒唐鬱悶,可悲可嘆,不禁為之心痛惋惜。
良久,一陣山風襲來,徐應悟收神正欲叫西門慶,卻聽他哽咽開口道:“上天不公,應二哥,為我受傷、因我發瘋的是你,卻叫他把我身心騙了去。換作是你,必定不會對我如此狠心罷。人說雙生子心意相通,你可同他搭得上話?應二哥,你素來最疼我,只當可憐見我,你替我同他……”
“我又沒死,他一個死人,如何替你傳話?”徐應悟忍不住出聲,把西門慶嚇得縮脖兒一激靈,猛回頭淚眼婆娑瞪著他。
徐應悟向那兩個墳包兒鄭重三鞠躬後,沖西門慶伸手道:“起來罷。”西門慶腿已跪麻,只得兩手抓著他胳膊勉力起身。
“早晚須得將他移入你家祖墳。”叫他聽見方才那些話,西門慶臊得眼沒處看,緊著打岔道,“玳安兒這狗才,汗邪了的將那小倌與他葬在一處,我瞧著心裡膈應!過二三春,等人忘了這出兒,撿個好日子遷了他,叫他與他爹孃團聚,”
徐應悟任憑他囉嗦只不應,卻伸手扳他下巴。西門慶閃避不及,被他捏著臉兒來回打量。“瞧瞧,抹害得這一臉黑,花貓兒似的,好看?”徐應悟蹙眉道,“別動!我擦擦。”
西門慶抬手檢視,見自己掌心、十指上全沾著灰,叫淚水一和,好不髒汙。徐應悟用掌根包著袖子,在他臉上摩擦,西門慶眼巴巴瞅著他,捨不得挪開眼兒。
“瞅甚麼?我不是你應二哥,我狠心、我騙了你,你叫他請閻王拿了我去罷。”徐應悟替他擦淨了臉,接著彎腰拍撣他腿上的灰,複又將他調了個身,解恨似的趁機在他屁股上打了幾下。西門慶臉上淚痕斑駁,卻禁不住破涕為笑,罵道:“好賊搗子,當著你先人面兒,敢動你達達!大逆不道!看叫雷劈了你!”
也該是天意,此時天邊當真“轟隆”一聲悶響,霎時間烏雲蔽日,天色大變。兩人相視一愣,隨即忍俊不禁。徐應悟咬牙要撕他嘴,西門慶提袍便跑,一個追一個逃,狗攆兔子似的往山下奔去。
才跑到半路,豆大的雨點兒已噼啪而下,兩人緊趕慢趕,到山腳仍被淋得透濕。玳安兒已調轉了車頭,招呼他們快些上車。
西門慶近來沒怎麼吃,也沒怎麼睡,身子虛涼,上了車便搓著手猛打哆嗦。徐應悟便解開衣袍,把他兩手一拉,擱進自己心口捂著。兩人在狹小的車廂裡錯膝對坐,卻誰也不敢看誰,只雙雙盯著對面廂壁。
適才徐應悟聽他在應伯爵靈前坦言喜歡的是自己、不是他應二哥,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這兩月成天假裝不想他,裝得有模有樣,這會子人就在跟前兒,徐應悟滿心滿眼全是他憔悴失意的模樣,直把心肝都軟透了,又想起他兩個在一起時的好來。
西門慶雙手貼在他胸口漸漸回暖,不多時便察覺他心跳得異常,撲通撲通越來越快,好似催人上陣的戰鼓,不禁心旌搖曳,卻又不敢置信,心裡頭亂七八糟糾結了老半天,才終於憋不住自言自語似的嘆道:“哎,你又招我。”
“咱兩個……從頭來過罷。”心跳聲震耳欲聾,徐應悟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話音,“前事不論,只當重新相識一回。”
可他萬萬想不到,西門慶竟緩緩抽回雙手,黯然垂首道:“不必了罷。何苦重蹈覆轍。”
徐應悟尷尬錯愕,不能言語,兩人各自陷入沉默。車到應家門口,徐應悟仍在定定出神,西門慶亦不作聲,直到玳安兒從外拉開車門,徐應悟才草草拱了拱手,逃也似地悶頭沖進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