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皎仍記得一週前,方岑在聽完講述後說“恨”這個字很重,他與裴子騫之間不至於。可難道他就不知道這個字重麼?
世間情感,愛恨悲仇,沒有一個字不重到輕易無法出口。
恰恰就似他與裴子騫之間的過去,輕易無法出口——
二零二一年春,鄭懷遠以高考在即玩得盡興為由,將卞皎的歐洲遊延長到三月中旬,結束後直接返回首都。
卞皎本以為鄭懷遠只是在首都處理幾天事情,卻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兩個半月。期間他的手機、電腦通訊全被收走,鄭懷遠向他坦白陽市工程一事,並稱他已透過手段在境外保住一批資産,只是中途出現一些差錯不得不回國。他說這件事並不違法,開公司投專案浮沉正常,如今已是法治社會,那類欠債不會影響他們的正常生活。
卞皎一開始什麼都不清楚,對父親的話全然相信,為了配合對方,他中途幾次都停下聯系裴子騫的想法。
他知道裴子騫一定會擔心,但此時距離高考不過兩個多月,鄭懷遠也說已經給學校那邊打過招呼要他專心準備國內考試,成績結果並不重要,這段時間過去他會想辦法送他出國念書,但前提是一定要等這段時間過去。
高考前一天,卞皎回到陽市。
鄭懷遠終於將通訊工具交還,並承諾考試結束後可以給他半天時間。卞皎拿到手機,卻沒有第一時間給裴子騫電話,畢竟高考在即,他想不要耽擱對方準備考試,一切並不急於這一時。
然而六月八號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卞皎出門後先接通鄭懷遠的電話。
對方關問考試是否順利之後要求他立即回到首都,並且告知其實一直有聘請安保在校外監候他。
“爸爸也是沒有辦法,我們今後不可能再回到陽市,那也不是什麼好地方,窮山惡水出刁民,我在那裡長大最為清楚,你聽我的話,跟叔叔一起上飛機……”
後來發生的一切在卞皎記憶中都逐漸模糊。
卞皎只知道自己接通那通電話後第一次對鄭懷遠産生懷疑,待手機收走,他被帶上回首都的飛機,一切魔幻得像是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場景,在飛機上,他甚至萌生過要不要和空乘求助的想法。
只是當嘴唇張到一半,聲音都快發出,他卻又愣怔著閉上雙唇。
求助什麼?
鄭懷遠是他的父親,安保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甚至連往來飛行都是公務艙,他從來沒有一刻受到危險。
比起求助,他好像更應該在這場飛行當中低調行事,他的立場應該與他的父親保持一致,在尋常的生意浮沉之中不發一言,靜靜等待這段時間過去。
可是這段時間好長,長到彷彿沒有盡頭。
直到暑期最盛之時鄭懷遠終於面臨訴訟,帶著卞皎回了一趟陽市。
這一次卞皎才知道,原來裴子騫一家也早已被捲入這場曠日持久的欺騙當中。
酒杯中的氣泡業已消失,卞皎舉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今晨公交上路過的一些熟悉地點在這時跳入他的眼中,市中心商場、陽山中學、窗戶鏤空的小巷、金湖柳樹站臺……
他再次抬眼,朝不遠處投去視線。
那個黑色身影終於回來,剛剛入座席中,似乎將手中的什麼東西遞給身邊的人,二人此刻正在低聲交談什麼。
卞皎手指收緊酒杯,忽然抬手飲盡液體,然後起身。
此刻席間皆在交談,他的起身並不惹人注意,只是也許目標太過明確腳步又絲毫沒有放鬆,待他走到那張桌前時,黑色身影已經停下說話的動作。
抬眼看他許久,目光疏離中帶著些許遲疑。
卞皎站定,感覺自己喉間有些發苦。
愛恨悲仇是很重,重到輕易無法出口,但他想自己此刻剛剛飲過一杯酒,也許唇牆能夠因此放鬆。
最關鍵是,這麼多年過去,偏偏今天他很想出口——
“裴子騫,你現在有沒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