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時至今日,卞皎仍感覺如若給裴子騫的日常話語做一個使用頻率統計,“好”一定是屬於喜馬拉雅峰的最高頻存在,以至於他有時都快忘記,原來裴子騫也可以在“好”字前面加上否定詞,表達他的拒絕。
那天傍晚的小龍蝦是卞皎提議,裴子騫一如既往說好。挑選、處理,極短時間,他雙臂的袖子都挽到小臂上方,頭發利落紮起,最後倒進一罐橙黃啤酒。卞皎口味一直清淡,此前從未沾過一絲酒精,但小龍蝦中的一罐酒精經過蒸發其實約等於無,他也搞不懂那一夜的最後,為什麼自己會微醺。
當時裴子騫說不熱了就不要吹風,著涼難捱,於是卞皎就將搖頭的風扇關閉,看著他的背影把碗碟收進廚房。
也許是之前太熱,又或許是真的著涼,頭有些發暈。卞皎發現液晶電視裡的電影已經出現結尾,便蹲到dvd機前,從一小塊掉落的牆皮下方抽出那盒裝有光碟的乳白色塑膠長方。
這時是二零二零年的新年第一個月,這一年很少人還用光碟看電影。卞皎就像小時候在祖母家第一次見到一百二十寸電視機時一樣好奇,從中抽出一張光碟。兩面都沒有圖案,光滑的碟面在暖白燈光下散出五彩鐳射,翻過來的正下方,終於有馬克筆的印跡,字型龍飛鳳舞:蒂凡尼的早餐。
腦海中浮現出奧黛麗·赫本經典的托腮海報後,卞皎將其輕輕放回盒中,然後挑盲盒一樣隨意再挑了一張。
這一次的光碟兩面依舊沒有圖案,甚至沒有標註,對著燈光,五彩的圓可以反射到底。伴隨著一旁廚房中傳出的水流聲與碗碟碰撞聲,卞皎將其放進dvd機。黑底藍字的報幕出來時,卞皎眯著眼睛默唸了一次。畫面出現了一位港星倚在床頭抽煙,大腦還未反應過來是誰,下一幕鏡頭就對準另一雙赤裸的男人的腿,緩緩上移,再下一幕,兩個身影糾纏在一張單人床上。
卞皎頃刻間滯在原地。
沉緩的粵語旁白還在繼續,他卻一個字都不能聽清,只能看見畫面中上方男人那條白色褻褲,以及從背脊處緩慢撫摸下去,再狠狠一拍的下方男人的手。
兩個身影,都是男人。
廚房的水流聲已經停止,卞皎平直移動視線,肉體重疊的黑白畫面變換成門框前裴子騫的怔愣面孔。
燈泡懸掛在他的頭頂,眉骨下方落出一片陰影,一瞬間卞皎將他與影片上方的那張五官混淆。
“你在做什麼。”卞皎聽見他說。
他的聲線好像有些顫抖,青筋虯結的手上還有未幹的水珠,但他完全沒管,在音響中傳出近乎宣洩的悶哼之後恍然扭頭,用力拔掉電視機的電源插口。
接下來,卞皎只能看見他背對自己很多秒。時間在這一刻等同於全世界最虛假的偽命題,一息如同一萬年。
卞皎從地上站起來,感覺自己臉上連同脖頸燒辣一片。
“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奇怪,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他不是沒有看過情色畫面或者情色片,就像青春期男孩對身體有著天然好奇一樣,他也曾經有過自我發洩的行為,在首都讀初中時他就接受過性教育,從不覺得這是什麼令人羞恥的話題,但是,但是……
忽然,裴子騫動了一下。
他這一天穿著一件純白色短袖,外套是淺色襯衫,卞皎可以看見他小揪後面短短的青色的發茬,以及脖頸後方算不上細密的汗珠。
“卞皎。”他叫了一聲,好像低吸了一口氣:“你看見了什麼?”
他依舊沒有轉身。
卞皎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學校裡學過一萬份標準答案,教過上百道處理公式,但好像都不能適用於這一句問句。
“沒,”最後他聽見自己說話:“什麼都沒有。”
說完第一句,好像一切決堤。他聽見自己對著裴子騫的背影繼續說話,語無倫次:“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亂動你的東西,我本來想換一部電影,我明白,不,我不知道……裴子騫,”他感受到自己停頓幾秒,然後試探地問,
“裴子騫,我什麼都沒有看見,好不好?”
他感受到裴子騫也停頓幾秒。
電視機前發黃牆皮沉默地墜落。然後,裴子騫的聲音像電影旁白般清晰: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