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幾秒,她的表情變了。劉成看出她要啟不啟的唇裡有說不出的迴避與不願提及。
“……就算是個女孩子,那也是小時候的事了。”
接上沒說完的話,她看回了劉成:“男孩女孩都一樣,那都是小時候的朋友了。”
朋友二字一出,後視鏡中卞皎的神色微不可察滯了一瞬,前座的紅姨卻又剛巧看了回來,二人的視線在鏡中相撞。頂燈落下的燈光下,紅姨瞧見卞皎濕潤的長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幅度極小,然後才緩緩垂下攏翳。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接他們那段對話。
紅姨盯著那雙垂下的眼睛看了一小會兒,一雙紋過的眉皺得更緊。抿了下唇後她看回前方的道路,卻也沒再繼續說什麼,車內重新回歸沉默。
卞皎則仍然低垂著眼皮,也許根本沒看見她抿唇,甚至也沒看見她移開視線,總之就像受過教訓卻仍然無法控制犯錯的一條寵物犬。那顆淺痣就這樣被完全展示出來,明明白白,卻又不清不楚,令瞥了眼後視鏡的劉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其實唯一知道卞皎在想著什麼的,恐怕就只有紅姨。甚至就連她也不一定能真的清楚。
……那個陽市。她覺得他應該是在想那個陽市吧。
陽市。西南某個小縣城,卞皎的半個老家。
雖說在首都生活許多年,但不論從何種意義上講卞皎都不算是首都人。
他在長江三角洲的一個城市出生,與媽媽生活在一起,長到三年級都沒見過父親。直到媽媽再嫁,才終於舉家跟著後爸一起搬到首都。初一那年媽媽因病離世,卞皎就和後爸一起遷回他家鄉的省會,三年後高二,又回到後爸的老家陽市上學。
後爸幹建築的很有能力,這麼些年過去,當年留在首都的房産尚還一直都在,於是高中畢業後卞皎就又跟著他一起回到了首都。
這一回就又是小半個十年。
這麼幾年過去,身邊的事情來了又走。紅姨眼見著這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的小輩從學校到醫院再到晚宴和片場,從藍白色校服換成戲服,再換成夜色下柔納月光的名貴西裝。歲月不饒人,竟然就這樣過去了五年時光。
五年,連一棵樹苗都能長出無數的枝幹,更遑論一個人,卞皎和當年相比真是變了太多太多。
紅姨永遠不會忘記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卞皎,那是在一間混亂的房間裡。那時他的臉孔青澀,眉眼卻皺得發青,單薄的t恤隨著風聲嘩啦作響,他單腳跨在洞開的窗臺上。
說來有些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時的卞皎其實和現在分毫不像。
“我會跳。”那時他的表情多麼歇斯底裡,彷彿下一秒就要躍進風裡,“你逼我,是不是就是想看我跳?”
紅姨其實上了年紀,記性遠不比早幾年好,連自己兒子的出生年月都要反應一會兒才能想得起來,但就唯獨那一天的細節她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那時的卞皎還差幾個月就成年,剛剛收到傳媒大學新聞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分明過去是一個連她姐姐都評價為懂事的好孩子,卻在那一天鬧著要跳樓,試圖以性命威脅他後爸什麼。
後來當被一群人從陽臺上扣扯下來時,卞皎整個人如一片毫無重量的羽毛飄落下來,削薄的身軀被緊錮住,紅姨這才看見他的眼圈周圍一片發紅,在那煞白的面板上尤其顯得突兀可怖。即使如此,唇還在低喃著什麼。
要湊近去聽,才能依稀辨認出那只是重複著的三個音節。
說來奇怪,這三個音節她當時其實並沒有聽清,只是聽完後默唸了幾遍才勉強推斷出是個人名,而這麼多年過去,她也從未有再聽過卞皎提過這個名字,但不知怎的卻總會不時想起它,有些時候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就想起一次。她自己都覺得也許想起的並不是那三個音節,而是重複著它的卞皎的模樣,畢竟後來的卞皎再也沒有像那天那般失態過。
在慈善晚會沖突的那一夜,她甚至重新夢到了那一天。
夢裡先是那個穿著白色西裝頹唐的身影,然後才慢慢紅了眼睛,與幾年前窗臺前的那個的少年重疊交錯,被錮著雙臂低喃、哭泣。夢裡她似乎想要彌補現實的遺憾,努力地想要聽清那張薄唇低呼的那個名字,卻越靠近越模糊,最後甚至連整個場景都坍塌崩潰。
醒來後她滿頭濕汗,惝恍半晌,竟然有些無端慶幸。慶幸那一夜的卞皎雖然窘迫,但至少不及那天的百分之一。
有人說夢是現實的預兆,紅姨以前不信,做完夢就丟在腦後,直到這一次——
做完這個夢的不到一個半月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名字。
而且這一次與過去都不同,她聽得清清楚楚字字分明,甚至能將那三個音節的名字用紙筆書寫出來,一筆一劃絕不錯漏。
在分辨了一秒自己是否在做夢後,她忽然就覺得世上有些說法,真的不得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