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腰回到內宮的下午,就有三五個爐鼎前來結伴拜訪。
洛九江的神識已經提前探查到那五個爐鼎在往楚腰所在的方向走來, 但比這五人的身影先入門檻的, 是一股淺淡的香風。
這五人身上的薰香氣混在一起, 透出一種讓人濃淡適宜的沁人心脾來。
他們各著淺藍、淺粉、淺綠、淺黃以及淺杏色裙衫,手中各自持一柄顏色配套的油紙傘, 於午後昏昏慵懶之際聯袂而來,彼此之間氣息和諧彷彿能夠入畫。
楚腰和他們顯然都是老交情了,一請一讓間, 五人就各按次序入座。廳裡的攏香早就被楚腰打發下去偷閑, 房裡只留下洛九江一個, 引來他們幾個隱晦的打量眼神。
“不知這位是……”
楚腰手指在洛九江肩頭輕輕一拂,柔聲道:“他和我一起出來, 盡管身份上只是侍女, 但說來亦是自家姐妹。我們雖然未曾舉帕盟誓, 但也總是金蘭之交。”
洛九江從聽到“姐妹”兩個字起, 就要很努力地忍住自己不笑。
偏偏這五個人一個個都當了真,居然還有人起身給洛九江讓座, 然後還向他請教問題。問他“三田清則內外明”後, 當是怎樣一番作解。
這話是指修士上中下三丹田各自澄清, 充滿靈氣, 神志清明, 體魄強健,周身經脈幹淨,然後便好渾身靈氣運作, 於經脈中流淌一個周天。當世能修到築基的修士,沒有幾個不知道這個道理。
洛九江順口就回答了這個問題,那綠衣女子也萬分客氣地感謝了他,然後大概一時三刻不到,洛九江就被他們五個聯手支去廚房取點心了。
洛九江:“……”
他當然不是那麼死心眼的人,只消把剛剛發生的事在心裡重過一遍,就猜到自己怕是沒答上什麼該對的暗號。
洛九江對此事也不太介懷,他問過攏香之後,就一路往廚房而去,還恰好藉此機會摸一遍內宮的佈置。
路上他獨自走著,心中暗暗猜到:想必“三田清則內外明”後面會有一句“八寶具得臘飯香”之類的口號吧。
這卻是他有所不知了,楚腰苦心經營這爐鼎之中的小小集體多年,其中的“黑話”單拎出來,也未必比外面的黑街暗市要少。
實際上“舉帕盟誓”和“金蘭之交”兩詞連用,本來就是他們自編的黑話一種,至於那個有關丹田修煉的問題,卻更是摸透了洛九江的老底。
但凡修過爐鼎功法的人都知道,爐鼎的功夫,從來沒有靈氣從經脈裡遊走的道理。
潤如凝脂的肌膚就是他們的經脈,如花似玉的美貌則是他們的丹田。
爐鼎的全部榮辱都牽繫於自己的身體,除了最淺顯,最粗俗,最鄙薄的用途之外,他們不被允許有第二條活路。
而十四年來,楚腰於夾縫之中茍延殘喘、勉強求生,拼盡全力也要給自己活動開一絲鬆快的餘地,為的就是那個不知何時才見端倪的第二條路。
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
在洛九江所不知道的地方,屋內的六個人推開所有窗扇,令明亮的天光流瀉入方堂之內。
開啟窗戶之後,這間正廳就基本等同於四面透風,他們無論說什麼也不怕人聽,而外面的人只要靠近,就會被發現。
這六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透過“園裡的白牡丹近日盛放,於月色下觀賞最宜”以及“要是姐姐肯再給我一盤桃花酥,我就贈你一罐去年存放的香茗”等對話,無聲地敲定了某些事實。
如果說在獵場時楚腰還能不甚隱晦地說出“是我們自己幫我們自己”這種話來,那進了披香宮後,一切都變得更不著痕跡。
所有意欲反抗的痕跡都被香灰掩去,一切殺機都融化在楚楚動人的眸光裡。鮮血被用“丹蔻”、“口脂”、“紅梅花鈿”及“白鶴冠翎”等物事反複指代,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他們的交談中。
然而就是窮奇本人坐在這裡,也不能從他們笑意盈盈的往來中聽出哪怕半點不對。
最後楚腰用一句“我們是不是許久沒交流過遣美訣了?最後一式大家可還熟練?“作為結尾。話音落定之後,在場六個人同時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那是一聲無聲宣告的“殺”字,是楚腰在披香宮裡生活了整整十四年,也不敢光明正大吐出的字眼。
此事若成,窮奇身死,我從此想在哪兒說這個字便說;此事若敗,吾等就義,黃泉之下,我從此想什麼時候說這個字便說。思及此處,楚腰眉眼間漸漸浮起一縷傲然。
楚腰將十指交疊在一起,慵倦曼麗地抻長了自己柔若無骨的腰肢,極放鬆地伸了個懶腰。
大事將舉,前途未定,然而屋內的六個人,每人面目上都隱然含笑。
因為接下來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將迎來自己的結局,他們都將擁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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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洛九江正極小心地在披香宮的內宮探索。
“狩獵”只是為春情宴準備的熱身,與狩獵只相隔一日。
換而言之,等到明天,這場窮奇精心準備的歡宴就將開場。
其實按照往年慣例,“狩獵場”中的人大約十分有一能有幸被帶到春情宴上湊數,不過今年,洛九江已經用實際行動保證過,他們一個都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