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想過世上既然有他,那又何必要有天道。可天道不含私心,它甚至沒有意志,天道只是秩序,它是冥冥之中的規則,它維持著整個世界的穩定,讓當年即使被龍神發過瘋的無數世界碎片仍能作為三千個大大小小的世界存在,也在修士們結丹結嬰以後聚起相應的雷劫。
常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對所有異種之中唯一能夠破壞整個世界秩序的神龍有所要求,也許是它唯一的仁慈。
也是它最不容人情的冷酷。
世上既然已經有了神龍,有了龍神後裔寒千嶺,那又為何要再有天道?
因為這責任寒千嶺挑不起。
他對這世界沒有一點愛,他只是深愛著這世界裡的某個人。
而且不同於死地裡的封雪,由於龍神當初拋寒千嶺下去時,就是為了讓他發瘋滅世,故而截斷了他的全部後路,所以寒千嶺甚至不能自廢修為——要是能夠,他在七島時就會主動把修為廢去一層,何必賭著會讓洛九江受牽連的機率將自己的靈氣凝實?
異種就是坐臥不動,一生也不沾修煉的邊兒,修為依舊會自發上漲。寒千嶺不能勒止自己上升的修為,如同普通的人類不能在春日讓時光重回到大雪紛飛的上一個冬季,也不能令奔湧不息的江河掉頭倒流。
寒千嶺從沒有這樣清晰昭彰地明瞭過自己的前路,而在看透那一眼可及的死亡之後,多年以來被他盡渾身力氣壓制的惡念,終於迎來了最好的機會,悍然在他腦海裡來了一場極地反撲。
——既然我是要死的,那為何不拖這世界一起?
——因為不能仁愛仇敵而死,這天道何其荒謬!他既然要因為這樣荒誕的理由引頸就戮,那為什麼不能令這充滿了血腥和罪孽的世界為他陪葬?
——他寒千嶺從生下來起,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寒千嶺的識海幾乎已經變成一片赤紅的血海,無數零落的醜惡念頭是殘破的肢體碎塊,上上下下挾裹著萬年以來的冤屈在他的意識中沉浮。報仇!那念頭說,想想你曾被肢解吞吃成什麼模樣。陪葬!有聲音在他神識裡面高呼,我要三千世界都成為被血染紅的棺材!
寒千嶺在心裡譏笑,嘲笑,哂笑,他甚至連潭底的最後幾塊道源碎片都不願再管——事已至此,一切都了無意義,一切都將走向終結。他跳出深潭,他走出聖山,他行到那銀白色的雷雲下面,然後抬頭看到了洛九江。
他看到了自己此生唯一的,也是永恆不變的錨點。
神智終於在模糊中隱約回籠,寒千嶺把洛九江籠在自己的懷裡,惡念以外的情感因懷中溫熱的軀體漸漸露出頭來,寒千嶺總算回憶起來,這是洛九江所愛的世界。
……他不能愛這世界,但他的愛人鐘愛它。
我不會毀了這個世界。在那一刻,寒千嶺在心中冷冰冰地對著冥冥中的天道說話,迴音在他自己心間一圈圈蕩開,無所謂是否被什麼存在聽到。
我要九江陪我走過最後一段路,除此之外,再別無所求。
多年以來被禮儀和剋制深深壓制的惡念再次被寒千嶺一力按了回去,而洩露出的部分則釀造出一劑寒千嶺不能更改的偏執。
這想法是一滴就能讓人爛醉的烈酒,再不必去管身後事;這想法也是把感覺剝離的麻沸散,在浮出水面的第一時間就終止了寒千嶺的所有苦痛。
死亡是何等讓人畏懼、憤懣、難以直面的事情,可若是有洛九江陪他,就好像一切怨恨都甘願就此消弭。
由於很快就會到來的問心雷所迫,寒千嶺的話說得很簡略。又因為把洛九江拉進懷中共
赴死亡的念頭太過誘人,寒千嶺大半心神都用在剋制自己上,語序甚至都有些顛三倒四。
但洛九江聽得懂。
在這千鈞一發,迫在眉睫的時候,洛九江腦海中竟然恍惚閃過一個念頭——
難怪千嶺結嬰時,要特意避開聖山的範圍。
他不願讓聖山眼睜睜地看著他是怎樣死,他不願死在他母親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