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論上講,如果遇到和前人相同的困難, 那走前人的道路自然會更加輕松。
然而龍神開天之前, 不知多少種族異獸都為混沌所困, 卻只有龍神一個順利開天,這條道路的難度只要簡單想想就能明白, 大約等同於不可複制。
但在如今束手無措,而每停滯一刻就等同於多一種危險的情況下,洛九江嘗試著去劈開混沌。
結果自然是不出預料的失敗。
誰可以憑借自己的吐息吹開空氣?又有誰能憑借水滴淹沒大海?兩樣同本同源的東西, 就是碰到了也只會融合, 而非互相消磨。
混沌仍是那樣庸常、那樣不起眼的存在著, 讓洛九江接連幾刀都如同落在棉花裡。洛九江的裂穹一刀甚至能將死地撕開一道口子,然而用在混沌之中, 除了讓他面板感到涼意的微風, 洛九江刀下沒能斬開任何東西。
看來倘若堅持暴力破解, 那事情就只能陷入僵局。
如果正面相對不行, 不知可否避其鋒芒呢?
洛九江眼神一閃,在純然的黑暗中找準了一個方向。
按照五行之精提供給他的線索來看, 這團混沌大小隻與龍神爪子的長度在伯仲。就算龍神頂天立地, 身幅偉岸, 爪心長度都夠他翻個筋鬥, 那也不至於在他連數了自己心跳近千餘下後還沒能掙脫出。
這究竟是混沌矇蔽了他的辨別力和感知, 還是說……
極其突然而詭異的,洛九江腦海裡驟然浮現出了金絲鼠在滾球裡連續踏步的情形,只是此時此刻, 混沌就是滾球,而那被轉得團團轉的家夥則換成了他本人。
洛九江潛心發誓,這次他要是能有幸脫困,回去之後保證不偷著玩師父桌上那架渾天儀了。
如今洛九江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成,當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若是這混沌再有點意識,保不齊和洛九江觀看倉鼠球一樣,也正冷眼旁觀著洛九江的笑話。
洛九江的呼吸亂了片刻,又緩緩被他壓制回最初的頻率。
如果此處所有規則都盡數錯亂,他的修為能發揮的作用也幾近於無,視力被剝奪,聽力被削弱,感知也被無聲隔斷,就連他的刀,他握在手中,儼然和他化作一體的澄雪此時都無計可施,那洛九江還剩下什麼?
一片漆黑之中,洛九江突然想起舊日裡和封雪的一段交談。
在死地裡那些並肩而戰的歲月裡,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在那段混雜著鮮血與最純然情誼的記憶裡,封雪某天曾經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那時她時時飽受饑餓之苦,單看外表幾乎要被錯以為半癲,她聲音細細,不像對洛九江的發問,反倒近乎於喃喃自語。
她說:“從以前到現在,目睹著身邊無數人的悲歡與哀喜,遠送著諸多過客的誕生和死亡,思想和環境全被翻覆過一遍,自己對鏡時甚至不能回想起五年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模樣——這時候,你要怎麼確定你還是你自己?”
“一艘船,從初航到它生命的尾聲,假使將它身上全部木板都前後更換過一遍,你覺得這艘船還是不是最初那艘?”
洛九江聞言隨手在雪地上劃拉兩下,畫了只圓頭圓腦,憨態可掬的小帆船出來,回答封雪問題時語氣卻足夠認真:“這其實是兩個問題——船還是不是那艘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定還是我自己。”
封雪輕聲道:“什麼?憑什麼?”
洛九江不假思索道:“只憑我的心。”
那時他們關於如何離開死地尚且沒有計劃,天地間的盡頭唯有蒼茫的白雪,一眼看去正如未蔔的前程一樣壓著層沉沉的灰霾。山洞裡不做聲的謝春殘與封雪如孤狼似困獸,心裡是同出一轍的悽惶狠厲,粗魯胡亂地把無數個推行不通的結局和死亡畫上等號。
然而洛九江卻始終堅定的像一塊石頭,又蓬勃的如一簇火焰,從頭到尾,他不曾有一刻放棄過生。
當初十四歲的洛九江失去和摯友、家人和師父的一切聯系,如今十七歲的洛九江也再不能握有些許關於實力、靈感和天資的所有倚仗。白成一片的死地和黑若阿鼻的混沌,三年前與三年後,洛九江面對的的情境何等相似。
可一無所有之中,他還擁有他自己。
他還確定,自己就是當初的自己。
一片漆黑之中,洛九江彈彈袍角原地坐下,從儲物袋裡取出一囊淡水。他帶進聖地的美酒已經盡數奉獻給了那場慶祝小刃恢複的宴會,所以此時此刻也只能拿出清水。
但既然心有戰意,又何妨糾結於水酒之分的細枝末節?
洛九江將清水半數盡灑於地,又把水囊向虛空中舉起,在半空裡懸起手腕向前一敬,權作邀約。無聲無息之間,他已經吹響和混沌戰鬥到底的號角,動手前共飲一杯,算是略略表達自己對這極難纏對手的敬意。
然而洛九江終究沒能嚥下那口白水。
——天知道混沌那詭異的“混亂”特點究竟是如何執行,至少洛九江不能明白,好好一口清水怎麼進了他的嘴裡,就一股酸意直沖天靈,簡直逼人淚下,直讓他滿口都是酸溜溜的白醋味了?
他是真的想好好陪混沌喝上一杯,然而混沌才不想跟他喝呢,混沌只想搞事情。
感情是他單相思一場。
洛九江噗地一聲把滿口白醋噴出,有點狼狽地擦了擦嘴角的濕跡。這一口的酸度至少也是普通白醋的幾十倍,味道至今還留在洛九江的味蕾上,逼得他很沒形象的齜牙咧嘴了一會兒。
不過只過了片刻,洛九江稍微緩過來些後,想想這口陰差陽錯喝下的老陳醋,自己也覺得有趣,便再忍不住地拍著身旁地面笑了。
“多謝款待。”洛九江微笑著對黑暗空冥的虛空說道:“這封特別的戰書,我便收下了——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