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為垂著頭的話,視線裡就只有那一排排麻衣跪伏的後背,陰半死把脖子仰了仰,不分給地下那群“信徒”半個眼神,只是一遍遍舔過自己幹澀裂口的嘴唇。
在他築基之後,渴意已經很久遠的感受和回憶了。
然而就是這種與生俱來,卻又被後天擺脫的生理需求,無形物質地扯住陰半死的胳膊,把他往記憶心魔的深潭裡又拖了拖。
陰半死記不清這究竟是哪場祭拜了,但反正這群魔教祭拜的理由多的很,對他來說固定流程從來都千篇一律。反正每一場祭祀裡他的心情都如出一轍,如果不是面孔被毀得太厲害,那簡直一眼可辨,好猜得很。
——要是他真是這個狗屁聖子,那第一道旨意,就是面前的這群人統統應該去死。
——只要他們能全部去死,哪怕真要他以身獻祭,神魂俱滅呢,陰半死也沒有半點遺憾。
無聲的祈禱似乎已經結束,信徒們整齊劃一地站起身來。仍是那為首的中年男人轉了個身,語氣仍舊激昂飽滿,卻也帶著一成不變地虛假:“聖子收到了你們的祈願,聖子將要賜下福祉!上一次大戰中受傷的教徒上前,把重傷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經快要奔到雷雲中心,聽到這樣一句話時,不知為何,心髒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識敏感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心中布滿了不祥的預感,彷彿某種自己還尚未明白過來的猜想已經在潛意識裡得到了驗證。
——他的預感是對的。
幾個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從角落裡搬動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到了陰半死的腳下。他們原本都氣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陰半死的那一刻,每個人都睜開眼皮,雙眼發亮。
而那亮度裡所包含的,絕對不是善意。
這回中年修士沒有親自動手,他打了個顏色,就有身側的一個麻袍教眾主動代勞。那人先是捧著一柄小刀沖著陰半死拜了一拜,就端著一個樸素的木漆碗湊近陰半死,然後——
周圍的每個人都寂靜下來,刀刃入肉的微小聲音也因此變得清晰。
如同著魔一般,當一大塊血肉被從陰半死瘦弱的身軀挖下時,每個人都雙眼赤紅,呼吸加重,脖子像是呆頭鵝一樣不自覺的前探。他們眼裡有渴望,有毀滅欲,這形象令這些教眾什麼畜生都像,就是不大像人。
原本呼吸微弱的傷者,每一個此時都回光返照般精神百倍。
那隻木碗傾倒下來,被搗成碎肉的鮮紅肉糜均勻地塞到了每個重傷員的嘴裡,他們交著陰半死的血肉,嚴重的傷勢肉眼可見的癒合,他們的目光戀戀不捨地黏在陰半死還在流血的傷口上,眼中是極致瘋狂的求生慾望。
洛九江從不知道,人在將死前夕握住救命稻草時的眼神,可以這樣赤裸而惡毒。
陰半死的傷口仍在流血,他表情卻彷彿對此無動於衷,只是向著那些傷者垂下眼皮。洛九江曾有過被他森然一眼,嚇得把送出去的花都重新拔回來的經歷,他也見過陰峰主是如何掀起半面劉海環視一圈,就換得四面喧囂的山峰如水靜寂。
但那時恐嚇威懾的眼神若是跟此時相比,簡直如同清風拂面一樣愉快自然。
洛九江毫不懷疑,此時此刻的陰半死,只要能有一個機會要這些人的命,哪怕是同歸於盡,他也會欣然點頭的。
“聖子!聖子!”麻衣教眾們已經在高聲歡呼。
“盛宴!盛宴!”他們的口吻篤定,不是在懇求,而是在敘述某個即將開始的事實。
中年男人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開,他面前氣氛激沸,而他此時掌握著整場祭祀的全部節奏。此刻教眾雖然呼喊的乃是聖子,然而聖子實際為他所有,而所有事情的透過與否,也全都要他點頭。
頂著一雙雙渴望又迫不及待的眼睛,中年修士終於把手落下,宣告著一場盛宴的開始。
……剎那間,陰半死頓時被無數刀劍加身。
“聖子!聖子!”被高吊的少年眨眼之間就已血肉模糊。而人群歡喜若狂,興高采烈,因為吞嚥連音節也發不清楚。他們圍著陰半死載歌載舞,此時此刻,每個人嘴巴上的血還尚未擦幹淨。
電光火石之間,一句語氣冰冷的宣言閃過洛九江腦海。
“——將死之人,難看,不治,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