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峰之上,竹廬以內, 洛九江對堂上二人告辭離去, 枕霜流看著他尚且未脫少年跳脫姿態的背影, 幽幽吐出了一口長氣。
“著魔一樣。”他這樣評價他的弟子。
公儀竹正捧著清茶啜飲,聽聞這話噗地笑出聲來, 把杯中茶水也吹起了幾點小小水花:“真有意思,竟然是你來說這種話嗎?”
枕霜流聽出他言下之意,冷冷回視, 靜待他的下文。
“‘那條蛇有什麼好, 怎麼讓你魔障一樣, 一年裡有半年陪他在最危險的地方,剩下半年都在去找他的路上。’——我還以為這樣的話, 只有年輕時候的我才會說呢。”
公儀竹不緊不慢地用茶蓋刮過杯中浮沫, 投向門口的眼神竟然有些懷念:“真親切, 看九江現在這個模樣, 就宛如昨日重現,是不是?”
“……”枕霜流放在膝蓋上的手臂神經質般抽緊了一下, 他緊咬著牙, 一字字從牙縫中擠出的言語仿若帶著積年累月的血氣, “那種昨日, 也值得重現?”
“你覺得不值嗎?”公儀竹微微一笑, “也是,對你我來說,這種過去還不如沒有。要是滄江從沒見過你一面, 也沒替你受那死劫,想必咱們今日一個暢遊人間,一個含笑九泉,全都歡欣如意了。可若滄江再世,就是明知前路上有千死萬死,你猜他要不要再遇上你?”
“……”枕霜流默然不語。
公儀竹瞭然地笑了:“你知道他必然會的,滄江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幹涉又有什麼意思呢?”公儀竹悠悠勸道:“今日之九江,未必昨日之滄江,現在的寒千嶺,也不一定是另一個枕霜流——昨天我西坡桃林上匆匆一見,覺得這孩子起碼看起來比你聰明多了。”
枕霜流不開口,只是悶聲悶氣地把自己塞進那張紫檀圈椅裡,睫毛和眼皮一同半垂著,在臥蠶上打出兩道淺淡陰影。他看上去仍鬱郁於懷,只是涉及到“滄江”二字,便不想再多說話而已。
看他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公儀竹忍不住響鼓用了重槌。
他把茶杯平平放回硬木桌面上,又蘸了杯中茶水,寫下“洛滄”、“洛江”兩個名字,口吻中說不好帶著幾分譏諷意味:“要不是從九江那裡知道了你的化名和‘弟弟’,我還不知道你成了如此自欺欺人之輩——你當年那股見我一面不順眼,就在我茶水裡下毒、枕頭底下壓蠱、被窩裡放蛇、門簷上釘了一排暗器,生怕我不死的心勁兒呢?”
枕霜流眉心登時抽痛般猛然蹙緊!
他當然不是為了少年時試圖殺公儀竹的事感到抱歉,他的痛苦是因為公儀竹提到了那段他化名為“洛滄”的時光。
公儀竹說他是自欺欺人,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滄江死前讓他替自己活著,要他從此替他觀盡河山,行千盅酒,然而枕霜流實在無能,他拖著兩條殘腿,行至七島小世界時,三千世界尚未看過一半,就已被滄江逝去後不能斷絕的哀慟熬盡了心血。
可他剩下的這半條命,全是滄江拿灰飛煙滅換來的。滄江要他活下去,他也就不敢死。
於是枕霜流就近在玳瑁島上落了腳,以他的修為,就算是馬上就要油盡燈枯,一個普通開場也是尋常修士眼中的聲勢浩大。玳瑁島上共有五姓,卻只有“洛”姓帶了“滄江”二字的偏旁。
“你姓的很好。”枕霜流對當時還年輕的洛族長說:“缺客卿嗎?”
一句話間,洛氏一族便多了一位客卿。
洛族長恭恭敬敬地向他來請教尊號,然而他又有什麼尊號呢?他是當初那個只有代號的“丙二十三”,是玄武界裡名不副實、為人刀筆的“靈蛇主”,還是隻屬於卻滄江的枕霜流?
滄江已死,滄江為他而死,那還在世上活著的這具皮囊,怎麼還好意思擁有一個只屬於他自己的姓名?
“我沒什麼名字。”枕霜流恍惚道:“你們洛氏有族譜嗎,拿來給本座看。”
他的手指漠然地翻過一頁頁泛黃的族譜,視線漫不經心地劃過一行行墨字,甚至難以讓眼神聚焦。直到“滄江”二字突然躍入眼底,彷彿給了他渾噩的靈魂一記重重的槌響。
枕霜流略略定神:族譜是豎排書寫,他剛才卻是在左右胡亂橫掃,如今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左右相連的“滄江”二字,實是一對旁系兄弟的名字。
小弟叫“洛江”,在一次海難中不幸夭亡,大哥叫“洛滄”,他不信弟弟已死,常年出海,不知所終。
滄江的偏旁,滄江的名字。這或許就是冥冥中的命運吧,這命運要他作為天煞孤星剋死父母,也讓他作為工具茍延殘喘,更是再讓滄江橫死,神魂俱滅地替他擋了一劫。如今洛氏族譜上的“滄江”二字,與其說是命運的又一次旨意,不如說是老天的嘲弄而已。
枕霜流大笑出聲,他笑得前仰後合,最後伏倒在自己的兩條廢腿之上。
他以為自己笑得冰冷嘲諷又狂悖無道,那聲音一定瘋狂無稽,大到能壓過背後的碧海激浪,把他一把嗓子都撕裂得喑啞充血。
然而在洛族長眼中,這位大能只是用幹裂的嘴唇擠出幾聲幹澀的笑,便用盡了渾身力氣。
那聲音甚至低不可聞,卻無端地讓人鼻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