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半死一路順著痕跡追至古森。
覃昕做藥峰弟子已經有些年頭了,連皮肉裡都沁入了藥氣。這藥氣對常人來說可能都微不可查, 但對於陰半死來說已經足夠尋覓到女弟子的蹤跡。
當陰半死找到覃昕之時, 她正持劍與邱常雲相互對峙, 左肩處有一處貫穿箭傷,箭尾被她削了下去, 但箭頭仍紮在肉裡。
陰半死一眼就見到邱常雲小腹上一處狹長傷口,創面不小,但餘力不足, 顯然是劍的主人曾為鐵刃入肉的特殊感覺一時手軟。
極隱晦地, 陰半死眼中閃過一絲嘆息。
覃昕剛透過學院考核就被他親自點進藥峰, 到現在也有半十年數。他教了她足足五年,可覃昕除了做他陰半死的弟子之外, 卻更是個書院弟子。
一邊這麼想著, 陰半死一邊無聲落在邱常雲背後。覃昕猝不及防見到自己峰主, 手上送出長劍的動作不由一停。邱常雲忙抓緊這空當將短匕極力劈下, 堪堪劃過慢了一拍的覃昕耳側。
那一匕擊落了覃昕一縷秀發,還削斷了覃昕掛在耳上的白紗。
一瞬間裡, 因邱常雲背後陰半死而失神的覃昕, 與見了她尚還浮腫的毀容面孔而驚愕不已的邱常雲, 刀匕相向的兩人, 竟然如此一致地保持了同一種表情。
兩人相對呆立的情況只存在了短短一剎, 下一刻邱常雲便因背後逆流灌入的一道陰冷靈力禁不住發出慘厲痛叫。在古森鬱郁枝葉中投下的斑駁陽光下,隱約可見陰半死手指上纏著幾道靈線,對付區區一個邱常雲, 他連針都用不上掏。
邱常雲疼到渾身失力軟軟跪倒,被陰半死抬腳踩住肩頭,直到朝地的面孔已深深埋進古森雨後松軟潮濕的泥土裡。整個過程中陰半死連眼神也不曾落在他身上過,只是皺眉看著自己曾經的女弟子:“我罰弟子,沒有這麼重。”
覃昕低著頭,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她嘴唇緊閉卻仍能發聲,說得乃是腹語:“峰主對我等一向寬宏,我只是不能原諒自己。”
陰半死眉心豎紋更深,卻沒再說什麼話挽留。
多話不是他的風格,何況這個女弟子一向很有主意。
他只是遞給覃昕一瓶藥膏並著一丸丹藥,簡單交代道:“洛麻煩不愛和人為難,你這回犯錯有內情在先,又自逐出峰,此事已了。你何時想通,何時用藥。”
說完這話,陰半死用腳掌把快要窒息的邱常雲從泥地中撥拉出來,轉身時袖口不經意般灑下一簇淡灰粉末,盡數被險死還生大口喘氣的邱常雲吸入鼻間。
從始到終,陰半死碰觸邱常雲都全用鞋底,甚至不曾拿腳尖沾過他的衣服邊兒——他嫌髒。
說起來陰峰主除了少言寡語,容貌古怪外,還真有幾分個性。將死之人不治,他嫌醜,邱常雲這種混賬他不挨,是嫌髒,就連和洛九江一同往人間去了一回,半空中還要嫌洛九江窮。
這些挑剔的瑣碎細節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被貶上兩句,可一旦由陰沉冷淡的陰半死做出,簡直要感動得旁人熱淚盈眶,好像這一身鬼氣的雲深峰主也活出點人味兒一般。
覃昕對著陰半死的背影,兩道淚水緩緩而下,經流過她臉上橫七豎八的新傷,綻裂的血口子被鹽水蟄得生疼。
小小一瓶藥膏足夠處理了她臉上肩上的新傷,而那丸丹藥則能保她晉升入金丹。
修士的傷藥效用不凡,但對斷手斷腳一類的截斷傷卻無可奈何。只有修至金丹方能重塑殘缺肢體。
陰半死身為藥峰峰主,一向憑醫說話,講究的是調和人體的陰陽之氣,而不像丹藥一般一味追求效果。這種能讓覃昕從築基二三層一躍升至金丹的丹藥基本是在透支她的天資,陰半死把這個給她,已經是違背了他一向的原則。
可陰峰主又能怎麼辦呢。小姑娘執意要走,一張臉又毀成那樣子,現在憑著心底一股決絕之氣未散,做什麼都覺得沒錯,可等哪天一覺醒來也許就怕醜怕到蒙著被子悄悄地哭。他也只好給這女弟子一點東西,好讓她後悔時還能有幾分轉圜的餘地。
這種時候,哪還分什麼藥不藥,丹不丹?
覃昕對著陰半死遠去的背影伏倒於地,額頭緊抵著手背,淚花吧嗒吧嗒地滲進松軟泥土裡。這個自己下手毀容時也沒流一滴眼淚的姑娘,此時直哭到噎聲喘不過氣來。
與此同時,胸口上有微弱起伏的邱常雲驚恐地發覺,自己竟然從指尖開始活生生地腐爛。
青龍書院雲深峰峰主,向來半人不鬼,乖僻邪謬,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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