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畫成了?”遊蘇喉嚨微動,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輕易地找回了從前失落的天賦,“我畫成了!”
看他這個模樣,洛九江都覺得手癢。他也捲起袖子拿手指在另外半面桌子上描畫了寥寥幾筆。
如果說遊蘇所畫是工筆,那洛九江指下就是寫意。遊蘇被他動作吸引了注意,一見之下便贊嘆不已,連聲音都飛快冷靜下來:“神韻具在……洛兄,我不如你,要是你我易地而處,必然比我更能學會‘畫魂’。”
桌上儼然多出了一幅人面,筆畫簡單,神色卻栩栩如生,猶在眼前。
“不是的,我只會畫這一個人。”洛九江吹去手上浮塵,“本來想明天再鄭重託付你的,但現在話題正好,我就順便說了。這個人叫寒千嶺,長得比我畫得還更好看些,他不可能籍籍無名,現在一定被很多人知道。阿蘇,你在青龍書院裡聽說過他嗎?”
遊蘇搖頭:“沒有。不過我可以幫洛兄去打聽。”
“那我就太感激了。”洛九江懸掌在那幅灰畫之上片刻,終究還是沒捨得擦掉。他隨手給畫出的千嶺發間添了朵花,“阿蘇,我聽人評價過‘畫魂’,據說精髓只有八個字‘形做畫像,神為魂裡’。我不知道你從前畫的那些美人圖具體如何,但若真是枯坐格竹子,那失敗多少次也不奇怪……這不是因為你太差,而是你那種成長方式封了你的心眼。”
“遊老祖的事跡我也聽說過一二,傳聞裡說他極擅識人,若真是這樣,他瞧人一眼就能下筆點魂也不奇怪。我看你樓上掛匾‘聚賢’,是不是也想效仿先祖,先閱人無數再說?可枉你每個月給書院散修們散財無數,卻連他們拿靈石去做了什麼都沒有具體概念。
遊公子有求必應,人說就信,君子之心坦蕩赤誠,於是千百人都拿同一面對你,那見了那麼多人和不見又有什麼區別?”
這番話不可謂不重,遊蘇聞言呆坐於此,如遭雷擊。
洛九江響鼓用重槌,趁熱打鐵,指著桌上的人像徐徐道:“我生性頑劣,只在小時候學過三月畫畫就把先生氣跑了,可我畫他甚至能得你一聲稱贊……只因為千嶺是在我心裡的人。”
他看遊蘇神情有開悟之色,便放緩了語氣:“阿蘇你才逛趟集市,就能隨手畫出這樣的好畫來,居然還懷疑自己不如我嗎?再不自信我只好畫點食物給你看,就是點魂成功也只能飛出蒼蠅來。”
遊蘇笑了。
據說混沌生而矇昧,朋友好心為他開七竅卻使他因此而死。然而人生而有七情五感,偏偏有人要把他做成玉像模樣,一寸寸把他封堵在玉石中,錯把鈍然當做謙和,無知覺看做溫潤,好好活人倒造成混沌,別說鹹甜苦辣,痛癢滑澀,就連線觸的溫度都幾乎固定,又怎麼能怪明珠如同魚目?
遊蘇覺得此刻自己就是那尊玉像,而他眼前鼻間厚厚的封堵終於被洛九江一寸寸地拂開。
“洛兄……”遊蘇試探地輕喚道,正對上洛九江鼓勵的眼神。
一時萬般話語擠在喉頭,遊蘇後覺後察地體味到心頭酸甜軟麻等種種滋味,雖然那感覺還如隔著帳子般朦朧,卻已如嬰兒初次張開眼睛看世界般新鮮。他喉結上下滑動片刻,吐出的語句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我還想再走一遍小食街。”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洛九江卻十分理解地笑了,他拉著遊蘇站起來,和他一齊走出小亭,輕聲問道:“晚餐不只吃個八分飽了?”
原來洛九江知道。
“一般是七分。”遊蘇糾正道,他想起一天前的自己,不由也覺得好笑,“不過這次我要吃個十二分……”
說到這裡他有些卡殼,像是不知道遇到這種景況該接什麼好。洛九江大笑著教他:“去他孃的修身不貪食,今晚誰在乎這個!”
“去……修身不貪食,今晚誰在乎這個!”遊蘇終究沒罵出那一小節話,洛九江卻笑盈盈地轉頭看他:知道怎麼去做也能去做,而偏偏不做,這才真有了個君子的骨骼。
像從前那樣眼前除了劃好的道道外什麼也看不見,那就不能算君子,只能說是在給人當乖孫子。
洛九江示意遊蘇伸手,將滿滿一捧靈珠放在他掌心裡:“接下來你自己付錢和攤主買吧。”
這回重新走入短街時,洛九江放開了遊蘇的袖角,沒再怕他走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