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被強加於他的憤懣之意直沖天靈,在腦海中煙花般炸開,只留下滿地殘破的餘燼,寒千嶺睜開眼睛,額角遍佈冷汗,他神志漸漸回爐,慢慢意識到自己剛說了一句怎樣的話。
洛九江久不做聲,大概是已經氣壞了。
寒千嶺看了看手心裡的那串佛珠,心中失落微起,眨眼間就被扭曲成更多濃厚的負面惡意。
“沒有喜歡的東西嗎?”洛九江突然開口,還學著他的樣子盤膝坐下,寒千嶺一眼望去,只見對方滿臉的認真,“你是又難過了嗎?方才你身邊的風簡直是在哭了。”
看著洛九江坦然澄澈、毫不介懷的眼睛,寒千嶺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如果實在沒有東西喜歡,那有沒有什麼是不討厭的?”洛九江伸手過來,拎了拎寒千嶺放在掌心的那串佛珠,“我送你的珠子,你討厭嗎?”
“……”
寒千嶺搖了搖頭。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討厭?”
寒千嶺低下頭,片刻之後他開了口,聲音發悶,生澀如同第一次學話,還願不抬頭去看洛九江的眼睛:“你。我……我不討厭你。”
洛九江眨了眨眼,很快就為寒千嶺的回答喜笑顏開:“那就好辦了——你等一下!”他調頭跑出寒千嶺的小屋,連地上的紙鳶也忘了拿,寒千嶺看著他飛一樣的背影,突然拿不準他還會不會回來。
洛九江沒有一去不回,他跑著離開,跑著回來,額上汗水粘住了一縷頭發,眼神卻水洗一樣的明亮,他笑得格外開心,還換了件藍色的新衣服。
“怎麼樣?”他在寒千嶺面前轉了個圈,“現在也不反感吧?我換了娘新給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更好了?”
寒千嶺點頭。
洛九江便湊近了些,扯著自己的袖口給他看:“他們說我穿這件衣服更精神——你看,這件衣服煩不煩?”
“不煩。”不是遷就,也沒有說謊,這樣精緻的衣裳穿在洛九江身上,就是純然的藍色,半點不沾染讓人心煩意亂的紅。寒千嶺伸出手來摸了摸,發覺自己竟然比平常更快地冷靜下來了。
洛九江得意地吹了聲口哨,獻寶一樣地從身後拿出個包袱抖開,包袱裡面是一件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藍色衣服:“我娘當初做了兩件,咱們身量差不多,我能穿你就一定能穿。”
說完這話,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包油紙包好的點心:“這是我愛吃的桂花糕,你嘗一塊,沒準也很好吃,挺招人待見呢?”
他將衣服和糕點堆在寒千嶺面前,自己也高高興興地蹲下:“有不討厭的衣服就能有不討厭的食物,有不討厭的珠子就能有不討厭的紙鳶……世上好玩的事有那麼多,你和我一起看看,也許就發現它們沒那麼煩。”
“……對。”寒千嶺伸手撫上那件衣服,眼中淡淡血霧被那清雅的藍色開天闢地般撕開,與此同時,他嗅到桂花糕的甜甜香氣,前所未有的感覺把他拉入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短短一瞬,他彷彿重活了一回。
原來這是藍色,這是甜。
而對面那個眼神誠懇關切的男孩,是明亮。
……
洛九江就是這樣教給他整個世界,因為他特意換了藍色的新衣服來見自己,所以感覺到藍色的好看,因為他捧著最喜歡的點心遞過來,所以嘗到桂花糕的甜。
隨著他日漸長大,傳承記憶愈發完整,寒千嶺應對外界就能更加得宜。旁人拜訪便請上座,別人開了口就給予回複,不教冷場。只是他畫出皮相卻難體會骨骼,依章辦事純然因為“世上認定的道理中應該如此”,其實並不關心別人心中如何去想。
七島上都是人族,尊崇禮儀,他待人便客氣疏離,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朱雀界妖族遍佈,憑實力行事,他在眾多妖族眼中就冷漠威嚴,毫無感情的目光微微一掃,便能讓他們伏貼膽寒。
這些應對方式可以隨情境而變,就像喝湯用勺子,吃飯拿筷子,螃蟹上桌就換蟹八件。可若說這些對外界的反應是器具,那洛九江就是他的心腑器官,餐具總隨著菜色變化,可誰能換一套全新的器官?
他借洛九江的眼睛看這世界,借洛九江的口瞭解世界,借洛九江的歡樂和驚異把事物消化整合,九江是他三千世界中唯一的錨點,也是他生命中永不能分割的部分。
寒千嶺從迷思中回過神來,如記憶中一般撫了撫自己繡了繁複花紋的天藍袖口。
藍色的衣服,他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