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味道可不是他們妖族身上慣常的血腥氣,朱雀界哪隻妖活到這個年歲還沒有見點血的?比起血氣來,那種危險之意更隱蔽,更鋒銳,也更冷酷。
也許是從深雪宮主面對清平府大大小小前來打探的勢力都一視同仁的神色中,也許是從他看著一位大妖與看著地上草木並無區別的眼神中,也許是從他撥動一枚令箭就如撥動廉價積木一般的動作中,吳霆原本戀慕地滿心充血,最終還是冷靜下來了。
“這盞紙燈光彩奪目,閣主有心了。”
聽聞這話,吳霆並未露出打雞血一樣的興奮神情,反而肩膀又耷拉了幾分。
又是這樣,“這些異寶價值不菲,閣主有心了。”、“這些書畫清雅非常,閣主有心了。”、“這批情報千金難求,閣主有心了。”……這簡直像是個固定句式,只看禮物的多少選個量詞,再往裡填四個字形容一番,最後的那個閣主也隨時可以用“掌門”、“幫主”、“閣下”進行替換。
說真的,吳霆著實有點懷疑——當然他不會真的這樣唐突——就算自己捧著一坨屎來作為禮物送給對方呢,深雪宮主也只會平淡又禮節性地說上一句“這坨屎奇臭無比,閣主有心了。”
“我是個大老粗,這些日子給宮主添笑話了。”吳霆有點侷促地搓了搓手掌,“可我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問問宮主。”
“閣主過謙,但說無妨。”寒千嶺的語調十分客氣。
“老吳我是個粗人,腦子笨,不經事。可五色閣家大業大,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我這些日子上門直獻殷勤,只要宮主張一張嘴,整副家當都倒貼給你也不算什麼,宮主怎麼一點也不驚喜?”
他這個描述都算輕的,寒千嶺的表現豈止是不驚喜而已?香噴噴一塊大餅都送到他嘴邊上,他不但不肯點頭張嘴,就連半分顏色都吝於給予。
“閣主不必自苦。”寒千嶺的下一句話直驚得吳霆倒抽一口冷氣,而他的聲音仍是禮貌、客套,乃至謙遜的,“清平府彈丸之地,易州也不及巴掌大。我得到整個北地,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乍驚乍喜,卻是過了。”
這下吳霆直瞪著寒千嶺,一時間連半個字都無法說出了。
過了半晌,他才勉強顫聲道:“宮、宮主……”
“閣主不必擔心,我對五色閣並無他意,你始終都會是五色閣主。若是時機得當,也未嘗不可為清平府主。”
清平首領,清平府主;兩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吳霆聽懂了寒千嶺的言外之意,咕咚嚥了口口水:“那……想必那時宮主至少也是易州之主了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妖的時候,他爹找了個兔子妖來教他些本事。那兔子也不知怎樣學迂了,好好地妖訣不急著講,搖頭晃腦地跟他說了一堆什麼“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的狗屁東西,最後被他揍了一頓扔出洞去,一棵白菜都沒給他。
現在他想起此事來,才覺得當初可能把人揍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從前聽得滿頭霧水,如今才明白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他還不解為什麼對方不對自己送到嘴邊的大餅動心,哪知自己的整塊大餅,在人家看來也只是個點心渣。
五色閣主澀然一笑,憶起了兩人交手之時,深雪宮主僅僅一招,就給了自己如泰山壓頂般的壓力。那壓力只有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發昏了,不想那竟不是錯覺。
“之前都是我老吳冒犯了,從今往後,願為宮主效死。”
他說過這話,又鬼使神差地抬頭去看寒千嶺的表情。就是得到了這樣的效忠,深雪宮主的唇角也不曾彎上一彎,只是舉起杯盞來,敬了他一杯茶。
“宮主,我送錯東西了。”吳霆苦笑著,近乎死心地喟嘆道:“美人燈到底是竹紮紙糊的,空無一物,哪裡有心呢。”
“錯了。”吳霆聽到這句反駁,瞬間睜大了眼睛。他還以為對面那人一向只會用“閣主高見”這類句式敷衍一切聽眾呢。
寒千嶺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而易舉地破開美人燈的綿紙,常人總是會避免和自己相像之物的損毀,不要說自己的畫像損毀會覺得不吉,就是自己長帶的玉鎖裂了,也會有些擔心,可寒千嶺就這樣撕裂了這盞與自己形容八九分相似的美人燈,動作中不見半分不忍之意。
他撚起了燈中的燭火,那抹火光就燃燒在了他的指尖上。吳霆眼睜睜地發現,深雪宮主這一刻的眼波竟然十分溫柔。
他凝視著自己指尖上的火苗,像是透過這跳動的火焰看到了一個牽掛已久的物件,深雪宮主微笑著,口中緩緩回答了剛剛那個問題。
“美人燈不是空無一物。”
“它心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