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殘屈指在弓上一彈,眼中露出被此處死地長久磨礪出的幾分漠然來,“至少我能留你全屍,再把你於雪下厚葬。不會割了你的腦袋一路招搖過市,掛著口涎,家犬一般地獻媚討賞。”
洛九江半晌方道:“謝兄是覺得我若勝過你,我就不會死了?”
“你若勝過我,咱倆多半要一塊兒死。不過這下你就能走在我後頭,而我死之後會發生的事,我也用不著憂心了。”
“明白了。”洛九江結結實實地長嘆口氣,“這下我全明白了。”
他明白謝春殘已經被這鬼地方逼出了點神經質的毛病。
如洛九江這樣的人聽到這“絕情緝”,一般情況下都會全力抵抗,最壞不過兄弟兩個綁在一塊前後赴死,這結果固然慘烈,卻也比一點希望和支撐也不許人在心底留下要強。
然而謝春殘聽到“絕情緝”的第一反應,是上榜的人一定會死。
洛九江不知道謝春殘都經歷過什麼,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一個七歲孩子能在這種地方活過十一年,記憶裡一定有許多不愉快的事情。而這個完全扭曲的世界結構,也必然對謝春殘的思維産生了影響。
他口口聲聲唾棄那些拿人感情領賞的人做狗,看起來也絕不想在築基五層時搖著尾巴去投奔上界,但他自己思考的方式和看待事情的角度已然扭曲偏激。如果那些人是搖尾乞憐的家犬,他那就像是一條獨行許久的孤狼。
洛九江不知道謝春殘是否意識到了這件事:此界中的大多數人都被馴成了容不得良心又沒有下限的畜生,而極少還如謝春殘一般懷著本心的人,卻成了警惕而冷酷的驚弓傷獸。
我必須得離開這鬼地方,越快越好。洛九江沉心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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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追殺,謝春殘確實沒有半分留手。
洛九江左劈右砍舞出一片如雨刀幕,一連挑飛謝春殘七根飛矢。眼見第八根羽箭來勢洶洶,洛九江不欲硬抗,他折腰淩空翻了個筋鬥,以毫釐之差和那支長箭擦身而過。
不等身體舒展開來,洛九江就左手握住一根柔韌枝條,借力向上一引身體,雙腿連環踢開謝春殘如影隨形的兩箭,口中悠悠一聲清嘯:“謝兄,我有一件事早就想說了——”
音殺之力被洛九江逼音成線,也如箭矢一般被他直射進謝春殘的耳朵裡:“你平日冒頭時何必詠相見歡啊,正所謂‘妾似春蠶抽縷’1……”
謝春殘被他音殺所擾,不止手中弓箭,就連足下枝幹都顫了一顫,然而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反手搭弓,五支長箭不假思索脫弦而出!
在這險而又險的攻勢之下,洛九江被迫閉嘴。
自他學會音殺之後,還是第一次,他的音殺被人用最猛烈的攻擊強行打斷了。
這五箭中有兩箭指著面門,兩箭指著胸腹,最後一箭則來者不善,一點兒不偏地正對恥骨。如此緊張急迫的局勢之下,洛九江連罵孃的心都來不及有了。他大腦幾乎放空,一時之間眼中心裡,全部盛滿了這五箭的軌跡。
關鍵時刻,洛九江臨危不亂。他在半空中一個蛇行般詭異的擰身,與當初他從那扯脫他左臂的大漢腋下奪刀時的姿態同出一轍。他身體被放得極平扁,硬是從射向他胸腹的兩支羽箭中擠了出去。
與此同時,洛九江不慌不忙地把頭一低一仰,剩餘兩支羽箭也分別擦著他的頭皮後頸射出,當空擊斷了洛九江一截飄至半空的頭發。
而最後一根最長箭則在洛九江視野裡漸漸放大,洛九江唯有一擊的時間,如果不能將這支箭完全攔住,只是簡單將其劈成兩截,他不但要喪失一點區分性別的零件,還要因為失去行動能力而送命。
在這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洛九江心無旁騖,滿眼都只有這一根箭。
靈力已經運轉到極致,心思也已經放空到極致。
洛九江似乎聽到耳中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某個無形屏障被破去的聲音。
從未有過的力量充斥著洛九江的渾身上下,豐厚的靈力自然而然地從洛九江持刀的手上湧出,他先是四兩撥千斤地蕩開這一箭,再穿花般正反三刀,唰唰將其徹底斷為四截。
直到羽箭的殘骸落在雪地,發出些微聲響,洛九江才從那悠遠玄奇的體會中回過神來。
他築基了。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下一刻,他聽到不遠處的謝春殘發出了一個驚嘆的音節。
……而以他對謝春殘的瞭解,這聲驚嘆絕不是想誇獎他把握時機正好,刀又耍得漂亮。
作者有話要說: 1妾似春蠶抽縷,引自宋代王沂孫的《如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