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自己方才這一戰的前後,憶起對方被自己隨便幾句話就撥弄到氣瘋的形態,唯有苦笑道:“原來你們這兒是不興打嘴炮的,老兄也算為此地死法種類添了種貢獻。”
要是這男人還沒死透,只怕還剩一口氣也要撲上去活撕了洛九江——臨到末了還要氣上自己一句,這小崽子實在可惡。
剛剛這一場打鬥活動了洛九江的筋骨,使他直從腳底透上來的寒冷之意略消。裹了裹身上幾乎要成碎布的衣物,洛九江看了看男人身上裹著的皮裘和腳下的一雙厚靴,不由低嘆一聲:“冒犯了。”
“你我兩天之前絕對沒打過照面,想來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也不知你何以要同我拼個不死不休。不過你既死在我的刀下,咱們之間自然一了百了。剛剛我聽你話裡的意思,撿人肉吃倒好似此地常態。今日我取你一件皮袍,一雙長靴,作為酬謝便將你深埋雪下六尺,保你屍身不辱。”
洛九江雙手合十,對著屍身略略一禮,便去解此人外罩的那件厚實皮袍。
就在那件裘衣剛剛被脫下,還不等披上洛九江肩頭之際,一個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便從深林中響起。洛九江先是凝神細聽,待確定了對方修為後,眉頭先是一鬆,隨即又是一緊。
這片天地的環境極其嚴寒,饒是他有煉氣九層的修為都很有些吃不消。而他一路行來所聞所見無不觸目驚心,從一鱗片爪中便可推測出此地生存的艱難殘酷。而對方身為一個煉氣一層居然還敢隨地亂跑,也不知是隻肥羊,還是……誘餌?
三息過後,洛九江看清了腳步聲的主人。
那竟然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她生的削瘦蒼白,身上衣衫單薄,寒風一吹就袍袖鼓起,露出衣袖下並未持拿任何武器的兩條細瘦手臂。
她雙腕上各拷著一個沉重而巨大的石鎖,每走一步都極緩慢費力。不知是不是精疲力竭的緣故,這女孩半垂著頭,瞳孔竟微微渙散著,眼睛並不聚焦,神情茫茫然若行屍走肉,彷彿一朵還未綻放就被強力從枝頭摧折的花。
洛九江看了片刻,確定這姑娘身後並無任何埋伏後,便長長嘆了口氣。他心中對著地上那屍體暗道:老兄對不住,這下看來我估計要扒你中衣。
而在手上,洛九江卻毫不含糊,轉眼間就拿刀尖挑了自己剛剛剝下的那件皮裘輕拋了出去。皮裘在雪地上拍出沉悶一聲,正落在那位姑娘腳下。
“此地苦寒難捱,姑娘還是穿厚一些。”
女孩神情怔怔地停下了腳步,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似乎廢了很大的力氣才讓眼睛重新聚焦,無聲的將洛九江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
至於那橫屍於地的疤痕男人,她連瞧也不曾瞧上一眼。
洛九江笑得無害又和氣,還狀若漫不經心地向一側移動了兩步,把地上那具屍首遮了一遮:“姑娘先將衣服披上,切莫把自己凍壞了。是這樣,有件事情還要向姑娘打聽一句,請問……”
女孩突然開口,打斷了洛九江旁側敲擊的打聽:“新來的?”
洛九江猜她是從自己一看便紅潤沒挨過餓的面色上看出來的,自己這特徵如此明顯,再拿言語矯飾倒顯得藏頭露尾,索性大大方方一點頭。
“嗯。”女孩緩緩轉開了視線,她吐字清晰,但嗓音嘶啞幹涸,詞句間聯結艱澀,似乎已經久不開口,“你要記住,只有離我遠一點,才能活得久一點。”
這話可謂毫不客氣,但洛九江與他師父這種將關心都掖在冷言冷語裡的人相處久了,自然能分辨出這姑娘話裡的關切提點之意。
女孩沒再看自己腳邊的皮裘第二眼,依舊是以先前的步速向前走去,似乎不願再與洛九江交談了。
在茫茫雪原的映照之下,她那枯瘦單薄的身軀彷彿隨時會被烈風吹倒,會被大雪吞沒,而那兩個粗糙沉重的石鎖看著就更是礙眼極了。
“請留步。”饒是這女孩先前勸告猶在耳畔,洛九江牙根一咬還是管了閑事,“姑娘腕上的石鎖,可需要我來……”
女孩轉過臉來,慢慢地搖了搖頭。她面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吝嗇的笑意,輕飄飄道:“那是我自己拷上去的。”停頓了片刻,她抬起手來,拿拇指食指比出一個微小的弧度:“好奇與好心也要少一點。”
洛九江沒有再叫住她,於是這女孩子就拖著那兩個沉重的石鎖,極緩慢地同洛九江擦身而過,又漸漸走遠了。
洛九江上前去撿起那身皮裘給自己裹上,又踩上這疤痕男人的靴子。在此期間,他從這男人的皮裘腰帶上發現一個布袋,袋中滿是某種或呈血紅色,或呈慘綠色的小牌子,這牌子上浸滿了已經發黑變臭的血跡,讓人見之生厭,也不知有什麼用途。
他依照自己先前所言將這男人深埋六尺。雪地松軟,埋屍的大坑倒也並不難挖。將一切都料理清楚,洛九江把領口一緊,暖暖和和地踏上了前路。
想他此前雖然泡滿身海水、滾遍體泥也不大當一回事,但如今竟連屍體的衣服都能揀來穿了,可見人類下限變動之快。洛九江苦笑一聲,思考著自己接下來該怎麼找到一個能問清事情的人。
而在他的背後,一個淡灰色身影無聲地從一棵光禿禿的大樹樹梢上滑下,也不知此人在這裡停留了多久,洛九江和那刀疤男人交戰一場,又同女孩子說了幾句話,然而三人竟好似誰也沒發現他。
灰衣人在樹下停駐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麼。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向著洛九江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而對於那片埋著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的雪地,他也同那女孩子一樣,看也沒有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