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鶯喜滋滋地望著坐在床沿的玄妙。
說起來,她與玄妙雖相識不算長遠,可為了自己孩子一事的幫襯與隱瞞,也算是拔刀相助的厚意了。此時更是如同見到了孃家人一般,親切感動。
玄妙笑笑:“我問過那婆婆了,知道這一路你的艱辛,想必是一直一口氣吊著,這到了安全之地便鬆了神,身上的虛乏都找上來了,還有你被夢魘纏身,這才氣血擁堵、滯澀了全身。我之所以來此地,是有庵務在身,奉師傅之命尋找多年前失蹤的師叔。”
綠鶯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後怕:“方才一睜眼,見到你後,可嚇死我了。這裡與汴京相隔千里,按理說是碰不見那裡的熟人的,看見你了我還以為馮元也來了呢,真是嚇了一跳。”
閒話兩句,玄妙問起最重要的,關於她夢魘一事:“你遇到甚麼了?你可知,因著你身子如蘆葦般軟弱,孩子又將救命的養分汲取走,那日你閉氣多時,頗為險惡,若不是我恰好出現,後果不堪設想。”
提及傷心事,雖歷歷在目,可本能地將之排斥在外,一說起,便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綠鶯紅著眼眶,悽悽然道:“那日在鍾翠山上遇劫,死了好些人,後來我妹妹為了我,冒死去引走惡人,機緣巧合下與羥姜國的王子相遇,不得已遠嫁他鄉,過著逐水草而居、鎮日馬背上拼殺爭地盤的日子。都是因為我,若不是為了我,她也不能這樣。”
頓了頓,她緊了緊玄妙的手,強調道:“你不知道,她不是我親妹妹,我們才相識不足兩年。當初我被主家太太虐待時,她雪中送炭,本來她家也是極窮的,卻還偷著給我拿饅頭鹹菜。我總是說得比唱得好聽,說將來要照顧她,可卻並沒做些甚麼,還騙了她,想拋開她獨自去江南,我根本不值得她為我做那麼多的。”
眼淚順著下顎滴到衣襟,將胸前打溼了一片。綠鶯望向虛空,那裡她正懶洋洋地靠在床頭,而菱兒彎身趴在她的肚前,輕聲碎語,全是溫馨的傻話,卻又最真摯,直將人融化在心尖。
“她說我們姐妹兩個要一輩子在一處,她不想嫁人,要幫我照顧兒子。若兒子將來有幸能有孩子,她再給孫子當嬤嬤。我就跟她說呀,我不會留她當老姑娘的,我要給她好好尋覓一個良人。我想著,若是府外頭的良籍小管事,雖有點小錢,可沒身契在我手中,再有點花花腸子,不就讓她受委屈了?我就想著一定得找個靠譜的。我看府裡的德冒小爺就不錯,人又穩重,雖是奴籍,可在府裡地位也是數得上的。”
說到這裡,她有些懊惱,頗有些為難:“可又怕她嫌棄,我們本來一樣的出身,我卻嫁了個大官當妾室,卻把她嫁給奴才,便不太敢提,就怕她多想。後來就先放著了,左右她才十三,還早著呢。我真的以為還早著呢,可誰能想到,就沒以後了啊......”
說著說著,綠鶯撲簌簌掉著淚,豆大的珠子砸在被上,發出一陣陣悶響的啪啪聲。她抹了把眼淚,又愧疚地埋下頭,如將頭杵進沙裡的鴕鳥一般,甕聲甕氣道:“我託人給她父母送過銀錢,卻不敢去相見,深怕他們會怪我、罵我。”
玄妙抬起頭,遞過手帕:“你......上鍾翠山,是為了尋我?”
綠鶯點頭:“嗯,那時候想去江南,有生之年都不會回來了。我想到你對我恩同再造,就想去跟你告個別,沒想到竟遇到了那場災難......”
見玄妙忽然沉默,綠鶯想到甚麼,連忙手足無措地解釋:“玄妙,你千萬不要多想,更無須愧疚。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要去江南,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與你們都無關。”
搖搖頭,玄妙一臉凝重:“我想的是另一樁。鍾翠山坐著皇廟,莫說這時候了,便是當年改朝換代時,仗打成那個樣子,聽我師父說,那些王公貴族,也是不敢在那裡不敬的。況且我時常上下山,更是不曾見過半個不懷好意之人。此事有異。”
綠鶯吐出口鬱氣,釋然道:“無所謂了,那兩個惡人也得了應有的報應。便是將他們千刀萬剮,我妹妹也不會回來了。就是因為這次經歷,我深受此事折磨,每夜夢魘,總能夢到妹妹會死會受苦。其實我也想盼著她好,盼著她能平安,可越是這麼想著,確實惶恐忐忑。”
悠然一聲長嘆,玄妙有些無奈:“她與那人的相遇,便是他們的緣分了。即種因,則得果,一切命中註定。與你無關,你無須深陷其中。”
話落,她緩緩翕動嘴唇,背起了經文。
佛語響在綠鶯耳邊,如一條溫順的小溪,淌過她的心田,滋潤而又清新,讓人靈臺清淨暢快。腦子也比往常快速流轉,那裡彷彿出現了一幅往下滾動的佛經,個個金光大字閃現在眼前。
那幅畫卷很大,金字還在飛舞,很奇怪,一個個字大如鬥,綠鶯敢肯定那是漢字,可卻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也看不清楚寫的是甚麼。四周漸漸想起吟誦聲,還有木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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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眼前的那一幕,讓綠鶯忽然感動起來。說不清楚,這是一種震顫,還是偉岸中一種關於自身渺小的卑微感。在那個玄空之地,她只是滄海一粟,卻又莫名不感到懼怕,身上彷彿披著羽毛,似是被誰人護在羽翼之下。
這時,玄妙停了口,那幅畫消失在綠鶯的腦海中。她不曾感到不捨和惋惜,甚至還熨帖地吐出一口氣,將身上千般重的汙濁全從唇間擲得遠遠。
“你剛才聽到,或是看到甚麼了?”
綠鶯答道:“字,認得,卻又看不清楚,明明很大的字。還有唸經聲,和尚敲木魚的聲,四面八方傳來,卻並不凌亂,很溫柔,很靜好,我感覺自己渾身輕飄飄的,像長了翅膀在天上飛的仙女一樣自在。”
“你看不懂,是正常的,因為你不是方外之人。若是能看懂,你可就註定要出家了。佛經能洗滌人的心靈,驅散萬惡,昇華美好。人人生而平等,世人皆能受其照拂與庇佑。”
玄妙顯得很高興,一改沉悶,還朝綠鶯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臉與有榮焉:“佛佑世人,可卻又很挑剔,並不是與所有人有緣,你心善靈臺清明,雖偶爾會鑽牛角尖,可性子仍是如水般柔軟,夢魘這類邪靈容易入體,執念又容易太過深厚,可正是因為如此不帶尖不帶刺不帶惡不帶排斥的性子,佛祖也會越加偏愛。”
頓了頓,她話頭一轉,語氣有些加重:“不過,剛則易斷,萬事試過就罷,不要太過勉強得好,若用一生去追逐,便是辜負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