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五月的風比四月要顯得更溫柔些。
衛子言接過周維清遞過來的水，注意到瓶蓋已經貼心地擰開，不覺抬起頭沖他一笑。
“明天我約了徐醫生。”衛子言喝一口水，將嘴裡的藥片盡數吞下去。
“我陪你一起去。”周維清抬手抹去他唇邊的水痕。
“阿清，你不必每天這樣陪著我。我已經好多了。”衛子言笑意溫柔，眸光明亮。
其實從回到周維清身邊起，衛子言的狀態就已經在逐漸好轉。那些一開始尚且看不清楚的前路如今也已然漸漸明朗起來，衛之言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需要一步一步做什麼。
和葉歡怡敞開心扉聊過，衛子言也想明白了自己面對生活的狀態應該如何調整。太久沒有看心理醫生，他甚至已經忘記了之前一直幫他治療的大夫早就已經換過了。那位女大夫跟著兒子去了國外，很早之前就和衛子言透過電話徵詢他的意見，問詢是否需要幫他重新介紹一位新的醫生。
那還是去年冬天的事，衛子言那時候狀態時好時壞，病情還沒有開春後嚴重，他答應了女大夫的提議，換了一名新的心理醫生來接手他的治療。可隨著春天的雨水季到來，他的藥也吃的斷斷續續，病情便越來越不穩定。
女大夫把介紹的心理醫生微信和電話都推過來很久，衛子言始終沒有主動聯系過對方，倒是這位新換的叫徐溦的男心理醫生，幾乎隔一段時間會打過來一次電話，十分關心衛子言的病況。
上次意外自殺那件事情發生後衛子言就深知自己的病情再次加重，躲避繼父於有成只是一種條件反射。比起死亡，讓他更感到害怕的是落到於有成手裡——那是生不如死，是苦不堪言，是一刀刀的精神淩遲。
若不是周維清……想到這裡，衛子言本就溫柔的目光變得更加安穩，他眸子裡印著周維清的面孔，看著他對自己面露擔憂，心底竟越發覺得不忍。
“你回國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能把時間都耗在我身上。”衛子言繼續說。“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拖累……我不會再做傻事了。我答應你們，我會好好活下去，認真配合徐醫生治療。”
周維清輕輕拂去落在衛子言肩頭的海棠花瓣，依舊目光沉沉的望著他，“阿言，你從來都不是拖累。從我高中開學第一次見到你，班主任喊到你的名字，你站起來做自我介紹，那時候我的眼睛落到你身上——你看上去那樣文弱，聲音又低又沉，眼睛裡甚至帶幾分忐忑——我很驚訝，這樣的你看上去和我想象中的好學生一點也不像。”
在16歲的周維清眼裡，16歲的衛子言除卻長相白淨清秀外便再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了，這樣的男孩子，往人群裡一站，看著也不過是個文弱書生，或許可以稱作長得漂亮的書呆子？周維清甚至在他身上感覺不到學霸的底子，他那樣平和，眼角眉梢散發著與世無爭的疏離感。
看上去像是陽光下的一捧水，落入淺淺的水窪，融入的好快，全然不見鋒芒氣勢。
周維清家庭幸福美滿，父母十分恩愛，母親方娫玉溫柔知性，對生活處處顯露細膩的熱情，猶如一位優雅的貴婦人。父親周肇甫少時就與方娫玉相識，二人青梅竹馬，更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隨著時光流逝，兩個人互生情愫，郎才女貌的一對壁人很快就定親，結婚，沒多久就有了周維清。
周維清和衛子言的成長環境是截然不同的，因而他並不能明白衛子言的眉宇何以總籠罩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清愁，又像是欲言又止的滿腹心事，終究是難言之隱被沉默著緩緩擱置在心底。
所以初次見衛子言，聽到他的低低的聲音，看到他略顯侷促的神情，周維清既好奇，又不解。他自懂得男女之情這些事後便知道自己喜歡男孩子。對於他的性取向，恩愛溫慈的父母並沒有難以接受，而是盡可能多的和他聊天，一點一點透過平等的對話與溫和的交流明白瞭解了他。
其實周維清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對衛子言産生了不一樣感情的。也許是軍訓第一天的下午嗎？他輕輕推開宿舍的門，進門便看到衛子言清瘦的身體蜷縮著躺在床上。他像一頁薄薄的紙，從頭到腳透著幹淨的平滑，細白的面板，清秀的眉眼，瘦長的四肢，十分安靜又清淺的呼吸。
周維清站在門邊看著床鋪上的人好久，像是腳底生根，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靠近他。後來是qq群裡不停蹦出的訊息導致手機頻繁震動，才讓他回了神。那個秋天的下著雨的傍晚實在是安靜，安靜的就像衛子言的呼吸，宿舍沒有人，走廊裡也沒有人，只有靜靜走到衛子言床前的周維清，只有蜷縮著身體睡著的衛子言。
周維清緩緩彎下腰，鬼使神差地探頭想去觀察衛子言平靜又不太安穩的睡顏——
衛子言就在這時候忽然抖動身體，繼而睜開眼睛。
周維清心底的謎團陡然又多了一層：沒有安全感的睡姿，清淺的呼吸，警覺地彷彿像一隻貓。
他們就是那天相熟，周維清也始終覺得自己就是那天開始被衛子言身上那些互相悖斥的特質感到毫無緣由的吸引。他想走近衛子言，想靠近衛子言，甚至想探索衛子言——他對衛子言慢慢産生興趣，也在慢慢對衛子言著迷。
對周維清來說衛子言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會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堅持不懈的給路邊的流浪漢身邊放錢。哪怕周維清說過一次又一次他們是騙子，依然不能動搖他的舉動分毫；他會義無反顧地去扶起摔倒的老人，堅持等到老人確定安全。周維清自然也會念著手機裡的頭條新聞一遍遍和他說教，讓他不要總是沖動做事，要給自己留好自保的證據。然後囉囉嗦嗦終究石沉大海，衛子言依舊我行我素；他也會領著在商場走丟的孩子，溫柔耐心的安撫，逗得孩子哈哈大笑，然後等到對方父母把孩子平安帶走……周維清已然說累了，也習慣了，除了默默陪在他身邊，避免他因突發事件受到傷害，終於也全盤妥協。
衛子言話少，私底下兩個人的時候也幾乎很少聽到他主動說些什麼，可週維清又愛聽他說話。他低低的聲音好溫柔，他的聲線又十分清晰，像是一臺留聲機，上面有一張老唱片，音樂緩緩的，如同潺潺溪水般流出來，又順著光陰落在心底，慢慢擱淺，便再也逃不出周維清的記憶。
他聽衛子言讀詩，他們都喜歡餘光中，從《風鈴》到《等你在雨中》；從《圓通寺》到《黃昏》。衛子言溫柔又耐心，聲音淺淺的低沉，溫柔滌蕩在周維清耳邊。
我的心是七層塔簷上懸掛的風鈴
叮嚀叮嚀嚀
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個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嗎？
這是寂靜的脈搏
日夜不停
你聽見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