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佩一路小跑,從家後門處溜了出去。
他並非有意欺瞞妻子,只是這麼多天的共同生活下來,他太瞭解餘氏的個性了。如果他再像起初那樣跑去對妻子說:“我去一趟村子,看看他們的情況,有沒有人受傷之類的。”等待著他的必將是一頓苦口婆心的勸說。黃子佩不想聽勸說,他理想中妻子應該將話憋在肚子裡轉而支援他。畢竟黃子佩也有話沒能告訴妻子,就這樣吧。
大病初癒的黃子佩跑了這一小段路不但不累,反而重新恢復了精神。家裡那棟宅院讓他太憋屈了,如今能到外面來活動活動,黃子佩自然是高興的。但他也明白之後的道路並非“活動活動”就能概括,他首先要在這城中找去往豐寧縣的車馬。可是這黑漆漆的天,上哪去找什麼車馬呢?
黃子佩隱約記得城門靠北的大道上有夜間開設的坊市,不過就是些茶館酒肆,用來招待夜間執勤的城防將士。如果自己到那邊去看一看,說不定會有所收穫。黃子佩唯一擔心的就是那邊的店家都多少認得自己,如果被他們纏上了要問出自己大半夜的去向就糟了。前往那個灤河旁的村莊並不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只是黃子佩害怕人多嘴碎,話一旦傳到父親母親那邊,估計自己還沒有出承德府就會被抓回來。
不過黃子佩千思萬想,這城裡確實只有那一個地方可做去處,無奈之下,黃子佩只能背了包袱,循著路來到城門北道的坊市口。就如黃子佩記憶中的那樣,這裡不算熱鬧,但也不冷清。在城門關閉前趕回來的商旅都忙著喝酒,而明日要趕早潮的漁民勞工都搶著喝茶。黃子佩一邊小心觀察,一邊摸了條凳子坐下,不小心捱到身後的一名男子,黃子佩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
由於沒有聽見回應,黃子佩還以為他生氣了,正侷促著不知如何是好,轉頭想再多解釋一下解開齟齬,卻有了意外的發現。
“怎麼,你是?”那人躲閃著黃子佩向茶館後方走去,黃子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趕忙追了過去,身上揹負的包袱將一路的茶桌酒案全部碰得七扭八歪。剛剛還被黃子佩認為不算熱鬧的坊市現在可算是真正熱鬧起來。有遠道而來的商隊不認識黃子佩,紛紛在嚷著讓那小子回來道歉,而在城中久住的店家則陪著笑臉安慰眾怒。忙碌一天回家休息的商旅車伕又是另一幅模樣,他們一邊仍舊吃著冷鴨掌,呲溜兩口濁酒,一邊含笑談論黃家平日還算本分的少爺怎麼今日犯起了邪門。
黃子佩當然不是故意這樣的。他一路走,一路小聲道歉,直到跑出了坊市,藉著剩下的微弱燈火拉住了在前面跑的人才作罷。黃子佩的胳膊還餘著一點力氣,他把那人的肩膀扳過來,直直地看著那人的臉。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他面前站著的是鄭冰,見黃子佩認出了自己卻並沒有生氣,他慚愧地低下有些蒼白的臉,將身後的一個小布袋脫下來交到黃子佩手上:“大哥,這是您的錢,給您。”
黃子佩沒有開口。他不是暴戾的人,但也沒有那麼好說話。看見鄭冰的態度懇切,他方才收斂了些還未爆發出的脾氣,低聲問:“你為什麼要那樣騙我?我——”黃子佩剛要和他講一講自己之前都是如何過來的,轉念一想,他既不是自己的親戚,又非自己的老友,便住了嘴。那天像個呆子一般和這一家流氓談了一個下午的可不就是自己嗎?
鄭冰沉默,任由黃子佩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自己。等到黃子佩重新看回自己的眼睛時,鄭冰才開口道別:“大哥,總之是我們不好,您那麼熱心,我們還耍了您...錢已經給您送到了,我這就走。”
“等等,”黃子佩有些不滿,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一把拽住鄭冰,“你們那邊怎麼樣了呢?聽聞灤河一線都降了大雪,豐寧縣的縣城還發了災呢。”
黃子佩驚奇地發現鄭冰在掉眼淚。
“到底怎麼樣了呢?哭什麼你?”
“大哥收好錢,我這就走。”鄭冰抹了兩下臉,回頭向黃子佩辭行。黃子佩當然不會就這樣放鄭冰走。他連忙趕到正在抹眼淚的鄭冰前頭,與他一同向城門的走去。
“大哥您這是幹什麼?”
“和你一塊去啊。”
“大哥是要和我一塊去為他們收屍嗎?”鄭冰終於帶著哭腔吼了出來。聲音驚動了不遠處城樓上的看守,三五個粗橫的聲音喝問:“幹什麼的?”
“鄭冰,”黃子佩將情緒失控的青年拉到大路旁的窄巷中,“你們為什麼要那樣捉弄我,我現在已經不感興趣了,我只是想再去看看你們村子情況。畢竟我要在那邊捐獻社田——”
“大哥您說什麼呢,”鄭冰悲慼地搭著黃子佩的肩膀,“村子都沒了,還要那社田做什麼?”
這回是輪到黃子佩沉默了。按著父親的博得好名聲的目的,黃子佩完全可以換一處村子繼續他的捐贈社田計劃。但不知為什麼,明明已經沒有再去那個村子的任何理由了。黃子佩仍然沒有改變他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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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冰你放寬心,村子裡還有比你們年紀大經驗豐富的老人在,他們會幫著村子渡過難關的。”黃子佩覺得自自己本不應該拿這種彷彿菩薩一般的語氣說話,可眼前的鄭冰還滿臉是淚,他也不好多嘴什麼。黃子佩拖著他重新回到茶館,客人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城門不開,咱們也出不去,索性在這裡喝點東西,明日一早再出發,喏!”黃子佩將鄭冰拿來還給自己的包袱又丟給鄭冰,“我一個人可背不動兩件行李。”
鄭冰捧著包袱默然許久,才囁喏著說:“大哥,您,您這樣對鄭冰,鄭冰現在都要羞得躲起來了...”
“嘿呀,”黃子佩見他終於不再淌眼淚,便露出笑容寬慰地說:“這算得了什麼呢,只是讓你背一下行李,還沒說送你錢呢,明日咱們一道兒出發,我可是會使喚人的。”
雖說如此,黃子佩到底還是害怕家中派人追來,於是第二天一早就和鄭冰出了城。經過了這麼多天,黃子佩第一次覺得自己交了好運,來往於河北各州府的商隊將將好經過城郊。黃子佩頗費了些功夫才說服商隊頭領帶上他二人。由於各地積雪,天氣惡劣,黃子佩又為了這趟順風車付了昂貴的銀兩。不過好運沒有持續多久就結束了,在快到豐寧縣的大路上,商隊說什麼也要放黃子佩和鄭冰下來,因為再往灤河岸去,就是天災暴雪的受難地,車馬根本無法前進。
黃子佩無法,只好跟鄭冰一塊徒步前往豐寧縣。鄭冰已經沉默了好些天,只用“好”“是”來回答黃子佩的問題。黃子佩知道鄭冰心裡緊張,也就不苛求他當一個熱情細心的好旅伴,而是自己儘量多照顧著他。等到二人終於進了豐寧縣內時,黃子佩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大戶家的少爺了。
縣城內組織清理積雪的工作頗見成效,但仍有慟哭的聲音時時傳來,有的是為了人,有的是為了畜生。這次暴雪使得多少人喪命,多少戶受罪,黃子佩是無法估量出來的。他只知道,身邊的鄭冰每聽到一聲嚎哭,臉色就蒼白一分。
“你是怎麼想到要給我送錢的?”黃子佩為了轉移鄭冰的注意力,隨口問道。
“是毋婆婆,她從蓮子口中得知了這件事以後,就把我和鄭郄罵了一頓,並堅持要我們把錢還了,”鄭冰強打精神解釋,“我和鄭郄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我來送,因為我腿腳更靈便些...”
黃子佩發現他又開始掉眼淚,方才想起自己讓他講鄭郄和蓮子的事是個錯誤。旅途重新陷入沉重的氣氛中,連黃子佩也不說話了。
兩人沒有心思在豐寧縣逗留,穿過縣城就直奔村子而去。接近村莊時,黃子佩又一次感受到了第一次來時的飢餓。他咬牙忍住,現在正是緊要關頭,這肚子還是向後稍稍吧。
然而村莊的慘狀嚇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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