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碩公主阿吉格不情不願地來到大殿的正門前。
她的母親是察哈爾部的奇壘氏,是位蒙古族的颯爽女子。是故阿吉格雖貴為太宗血脈和親封公主,身上卻也沒有多少貴氣矜持。她崇拜自己的阿瑪,渴望賓士草原,同時又心慕豪氣英才,暗中傾心於勇武的壯士,對於在自己身側那位冷淡憂鬱的男子其實並無多少好感。
她知道他的父親當年為何背叛那個搖搖欲墜的朝廷而改投清帳,所以初嫁時還對他懷有隱藏得很好的戒心。但相處下來,她逐漸發現了他沉默寡言的秘密。在京的他,說是貴客也算不上,說是人質又太過殘忍。他信任的人不在身邊,嚴防他的人卻扎堆地現身。怨不得他整日悶悶不樂。
在阿吉格之後長達幾十年的寡居生活中,她才逐漸發覺了自己與他的相同之處。同樣是籌碼,同樣是工具。不同的只有她一直都是公主,而他從來都是罪人罷了。
不過這次來到大殿之上所為的是受封之事,也算是阿吉格寡淡生活中的一件喜事。暫且拋開今後的悲苦不談,先進殿看看吧。
阿吉格之所以不情不願,是因為早起時聽見下人們在議論封賞一事。似乎對她這個和碩公主能夠進長公主一事不是很待見。阿吉格當然明白都是因為他的緣故。好好的一件喜事被攪成了一件煩惱,阿吉格當然不情願。她怎麼知道自己這一路走來踩過了多少人心中的議論和貶損呢。
聽聞她進封長公主的同時,他也加了少保兼太子太保官銜。不知道兩人誰借了誰的光,又或者是夫妻二人一同借到了遠在雲貴的那位老人的光也說不定。不過難得福臨哥哥能夠記得自己,聽聞他為了前些年的地方墾荒屯田一事忙得焦頭爛額呢。不,現在應該稱其為皇兄了。
阿吉格看見了進來傳話的太監正在探頭探腦,明白進封的皇諭已經到了殿中了。他估計也到了。
阿吉格匆匆忙忙地進了殿,自請了遲來的罪過。他就站在旁邊,看見自己的到來就像平常一樣微笑一下。
由於常年在室內居住,他的臉潔白光滑,與阿吉格印象中的滿蒙勇士一點都不一樣。少年時孤身留在京中的遭遇讓他的眉宇間常鬱著愁容。即便笑的時候也化不開。阿吉格還記得自己初次來到他的身邊時,甚至打心底厭惡這張傷心面孔。
看著就叫人沉悶得透不過氣來。
皇帝有金冊傳和碩長公主,阿吉格急忙跪下。
“典崇鰲降,帝女戒以欽哉,詩美肅雍,王姬詠其穠矣。既嫻內治,宜被殊榮,諮爾和碩公主,乃朕之妹,敬慎居心柔嘉維則,母儀克奉,教夙稟於在宮,婦德無違,譽尤彰於築館,出銀潢之貴派,作配高閎,備玉碟之懿親,共襄宗國。鳳占允協,象服攸宜,是用封爾為和碩長公主,錫之金冊,謙以持盈,益篤興門之枯,貴而能儉,永垂宜室之聲,勿替令儀,尚緩厚祿,欽此。”
夫妻二人雙雙接了詔書謝恩。又擺好笑臉迎接祝賀。一直鬧到傳旨的人離開,府邸才安靜下來。
阿吉格有時都很怕府裡的下人投來關注的眼光。她覺得那種眼光跟看犯人沒有什麼區別。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常年忍受下來還不發脾氣或是不害怕畏縮的。只有這一點,阿吉格是佩服他的。
“如今您是長公主了。”他終於開口了,說的還是些人人都知道的話。他不會跟她幽默,不會和她玩笑。永遠只用議論朝政的語氣和她說些別人揣度不出其他意思的話。阿吉格剛嫁過來時還要好些,近兩年夫妻兩個是越來越嚴肅了。阿吉格明白是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的緣故。
阿吉格嫁給他時才剛剛十一歲,雖然已經比同年的小女孩高上不少,但還是需要他牽著手領進府裡。阿吉格忘不了自己貪圖新鮮四處張望時看見的下人們憐憫的眼光。
她可是公主!憐憫誰呢?
“長公主就長公主,日子不還要咱們兩個來過?”阿吉格毫不示弱地回嘴,看著他愣了一瞬間,隨後笑著回答:“是。”
當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阿吉格的頭時,阿吉格便飛快地閃開了。他自然地把手收回去,點頭稱讚:“是有長公主的氣度了,這頭是不能隨便亂摸的。”
阿吉格沒有回答。
他總是這樣,認為自己好像是他養大的一般。總用那隻文弱的手輕輕摸自己的頭。自今日起可要用言行告訴他,自己不但是長公主,還是個十五歲的大姑娘了。
兩人安頓好皇帝的賞賜以後,一同來到後院散步。這些年逢著節日裡有賞賜,都說是兩人安頓,其實全府上下都知道,管事和出聲的只有他一人。他用那種阿吉格聽了就昏昏欲睡的嗓音一件一件地吩咐,遇到下人的頂撞也不惱火,而是以讓人驚歎的好耐心忍下,重新整理。阿吉格只管在旁邊看著,感到自己有些多餘了,就走到庫房外面去透一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