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他出身相同,都是布衣。
他掙扎在柴米鹽堆之中,與他父母喜愛的女子成親了。他信步於書香藻荇之間,與他自己喜愛的女子出逃了。
他本來正直仗義,專好打抱不平。居住在周圍的瑤民受了委屈,他總是第一個衝上前去理論,如果話語不管用的話,他便掄起拳頭保護這些受盡苦難的同胞。可有了家室後,縱使是他也不得不顧及父母的規勸和妻子的心驚。他比起從前收斂了許多。
他本來無拘無束,貪戀天下好景。信馬由韁一陣,馬蹄到何處便落腳在何處。天穹曠遠,自由自在,他認為不需要名為家的瓦礫遮擋。可與心上人互通情意後,縱使是他也不得不考慮之後的生活該如何度過。他比起從前心事重了許多。
他家周圍有逃來的瑤民向他訴說了南部土司治下的瑤民生於水深火熱之中,北部明官管轄的瑤民受著處處排擠的待遇。他痛苦憤怒,眼睛充血,卻因妻子正在家門處等待而作罷。
他身邊有縣裡學校的同期告訴他,如今朝中以三楊為尊,臺閣體典雅中正,入仕後若是意在展示文采,除掉八股以外,也需要好好模仿臺閣體才行。他嗤之以鼻,不願隨波,卻因得知妻子懷有身孕而稍作妥協。
他實在憤懣難忍,便揹著妻子與逃難的人們細細商議該如何幫助南北兩邊的瑤民恢復自由。也就是從這次討論中他才得知,原來外面早有了專門為瑤民組建的起義軍正奔波於各府之外。他躊躇滿志地回家,總是等在門口的妻子卻不見蹤影。
他不滿宮廷趣味,便丟了三楊詩作溜到街上去看一看由南戲改良的雜劇與新興的傳奇劇。也就是這次逃學,他錯過了學校選舉的良機,被迫要推遲到下一次選士考試,還被同窗大加譏諷。他悶悶不樂地回家,身懷六甲的妻子卻不見蹤影。
他慌了,向家中眾人詢問。卻得知是有權有勢的周家要霸佔他的妻子與宅地。他怒不可遏,親自去往周家要人,得到的卻是一頓棍棒。
他也慌了,向鄰里詢問。卻得知是妻子家中的長輩要將不孝的女兒領回去。他慌不擇路,親自去向丈人求情,得到的卻是一通大罵。
他忍著疼痛,摩拳擦掌,組織起周圍飽受苦難的瑤民成了一支小規模的起義軍。他們手持簡單的農具趁夜攻進周家,準備好好教訓一下盛氣凌人的周老爺。但他沒有想到,被玷汙自盡的妻子先一步離他而去。
他忍著屈辱,吞嚥苦水,夜誦左思劉楨太史公以為自勉。為了愛妻他自願放棄從前閒雲野鶴的生活和強烈的自尊。只要再給一次機會,他務必學成八股臺閣中科舉步青雲。但他沒有想到,在前往明志的路上,艱難生產的妻子先一步離他而去。
他摟抱著妻子冰涼的屍體,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野火。
他摟抱著骨血溫熱的身軀,眼中堆起從未有過的灰塵。
他殺了老爺,燒了周府,帶領村中的瑤民揭竿而起,投向由藍姓統領麾下的起義大軍。
他跨上瘦馬,捧起瓷碗,懷抱嬰兒一路乞討離開傷心地,來到荒蕪無人居住的破敗道館。
他奮勇殺敵,將站在瑤民頭頂作威作福的豪強權威屠盡,逐漸掩埋他對死去妻子的歉意和舊日生活的溫馨。
他窮困潦倒,將一身清疏才情化作插科打諢博人一笑的傻氣,逐漸隱藏他對過世妻子的柔情和年少縱橫的快意。
他不斷告誡自己,要果斷。
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忘記。
他幫助藍統領帶兵連刻數州,起義軍為他歡呼,朝中客因他失眠。
他暗自撫養沒有家的孩子長大。縣城中都以為一個孤兒一個乞丐毫無交集。
他在馬背上得知藍統領與朝廷所率領的大批鎮壓的兵馬交戰力不能及被捕,已經處以極刑。他目眥盡裂仰天哭泣。
他在乞討時自知身體支撐不住,咳血目眩癱坐在地,長久的潦倒生活讓他乏力。他孑然一身唏噓不已。
他趕回瑤民中間,與他們一同為藍統領哭泣。他拉起身旁頭戴花帽的小女孩的手舉過肩膀立誓,要為瑤民討回公道徵得自由絕不放棄。
他趕回兒子身邊,首次於晝時和兒子在道館相見。兒子替他擦去了嘴邊的血告訴他,他為自己做過說過的一切,自己從未忘記。
他重整旗鼓,於大藤峽展開義字大旗,起義軍衝進梧州韶州各個角落。他心中的野火燒遍了大明的最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