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夌峨望著滾滾汴河水,兀自出神。
搭乘的這艘船已航行了數日,她仍覺得前路茫茫。一年之前父親奉了那朱勔的命令,自蘇州押送花石綱北上入東京,一去就斷了訊息。母親在家苦等,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眼看著年都快過完了,父親仍然是自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家中不能缺了父親這根頂樑柱。
蘇夌峨幾次求母親不成,便裹了個頭,拿了錢幣,給母親留了封信,就從家中溜了出來。
她要去找父親。
汴河水散出一股土腥味。或許是如今局勢緊張,無人再來打撈運河中的雜物水草,使得這一條汴河並不清澈。
蘇夌峨趴在船上,鼻腔中滿是土腥味。她無力地將頭靠在木船邊,坐了這麼多天,身體還是有些不適。
剛剛上船的那幾天,除了船開得搖搖晃晃外,周圍盡是陌生人,使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著,再加上心中還隱隱擔心著母親,自小生長在水邊的蘇夌峨竟然暈船暈水,上吐下瀉了起來。
船上的水手關切地給她遞了山楂,蘇夌峨吃了一些,依舊沒有緩解。還是多虧了一位武生打扮的公子,叫自家隨從給她搗了些葛根粉來吃,才勉強止住了她的症狀。
蘇夌峨的頭漲漲的,略微有些著了風寒的症狀,加上本來就有些頭痛,愈發的難以忍受。她嘆了口氣,將頭側了過來。
一眼撞上了站在她旁邊的那位公子,倒嚇了蘇夌峨一跳。呼吸一緊,已經消退得差不多的嘔吐感竟又回來了。蘇夌峨一捂嘴,彎下了腰。
那公子本是站在一旁想要說說話,見狀也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扶蘇夌峨。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些難為情,各自退了一步。
“對不住,蘇姑娘,我並非有心驚嚇姑娘”那位公子連聲道歉,“只是看著姑娘靠在船邊,以為又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才來看一看。”
“無妨,我只是有些頭痛,這幾天還要多謝韓公子。”
透過前面幾天的相處,蘇夌峨知道面前這位公子名為韓憺,杭州人士,是位武舉人。如今與隨從一同北上東京,和自己的目的地相同。他雖然長得高大,年紀卻還比蘇夌峨小一些,且面目靈秀活潑,有些娃娃臉,看著倒不像能夠行軍打仗的魁梧軍漢。
“姑娘若是頭痛的話,就少在這甲板之上吹風,快些回艙內去吧。”韓憺邊說,邊抬手示意著蘇夌峨。
“無事,”這頭痛也不是從上船時就有的,早在父親離開的時候,這種隱隱的疼痛便一直伴隨著她。
蘇夌峨家中世代修建園林假山。從小時起,別家的小女孩學習女紅時,她便在院中看著父親鑿磨岩石。有時父親閒下來喝上一兩口茶,她便抓住機會,伸手摸一摸已被打磨得缺塊角少條稜的石塊。
那時的她,總是被粗礪的觸感扎得縮緊指頭。
她的童年就在院中鋪滿的堅硬石料中度過。日久天長,事入人心,她的心思作派也不似別的女兒家柔軟,而是像她那個沉默寡言,吃苦耐勞如磐石的父親。就拿這次東京之行來說,蘇夌峨便是心一橫就不管不顧地出來了,換作平常女兒家,大抵只能坐在家中苦等。
但蘇夌峨的心腸硬也是實實在在的,能拋下母親獨自遠行,便是男子,也少有能做到的。
蘇夌峨喉嚨間的苦澀和不適消退了許多,她深呼了一口氣,轉而看向身邊的韓憺。
“公子上次與我說,去東京是要去入仕,既然這樣,為何只帶一個隨從就去。”蘇夌峨開口問道。
韓憺一聽便笑開了,笑得歡騰,吸引了甲板上其他人的視線。
意識到了這一點,又看到蘇夌峨疑惑的眼神,韓憺盡力憋住了笑,朝蘇夌峨說道“我是從家中偷著跑出來的,不過,不說這個,”他壓低了嗓音,湊到蘇夌峨身邊問,“蘇姑娘你這麼問我,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連一個伴都沒帶。”
蘇夌峨這才意識到自己問得有些滑稽。韓憺禮貌地站開了些後,她也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
不過她的心中卻在思忖韓憺方才的那句話。偷著跑出來?看這位韓公子的穿著,家中條件應該是比較優渥的,若無萬不得已,又為何要溜出來。
蘇夌峨在不自覺間豎起了一堵防備的薄牆。畢竟,如今已不是太平天下了。
汴河水勢減緩,土腥味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