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中原搖了搖頭,開啟那盒卷宗,讓林楠笙自己看。這些都是下面報上來的材料,都是他在斜塘鎮上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在半年前林楠笙就已經被監控。檢舉他的是鎮上的一名保長。他曾是保密局培養的外圍人員,曾在上海遠遠地見過林楠笙一面。只是,當地的公安部門堅信,一名大特務躲在一個小鎮上。背後一定藏著一個大陰謀。他們要放長線,釣大魚。
這些材料最近才轉到我手上。紀中原說,我們需要你回來。
林楠笙說,我被監視了半年都沒覺察出來,我已經不是一名特工了。
但我們不會忘記你的貢獻,紀中原說,你不該待在小鎮上當一名教師。
我本來就是一名教師,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教師。林楠笙扭頭看著壁爐裡還在燃燒的炭火,眼前又出現了朱怡貞穿著校服時的模樣。那時,她留著一頭童花狀的頭發。
如果這是命令呢?紀中原說著,起身去辦公桌上拿過一份任命書,交到林楠笙手裡,說,革命成功了,我們的戰鬥遠沒有結束。說完,他鄭重地看著林楠笙,又說,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現在,林楠笙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當年遺留下來的檔案,從中找出那些早已中斷的線索,最終找到那個人,確定與指認出他們的身份。林楠笙又開始喝酒,下班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烈酒,一口一口,一直喝到昏昏沉沉。
這是他唯一還能讓自己入睡的方式。
五月的一天,比天氣更熱的是民眾為志願軍募捐的熱情。上海的街頭到處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標語與口號,林楠笙卻在擠電車時忽然倒下。
等他醒來時已經動彈不了。漆黑的病房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的病人,就像躺在自己的墳墓裡,這是他無數次預想過的結局。林楠笙黑暗中靜靜回顧他的一生,發現在這世上,他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唯一剩下的就是腦子裡那些回憶。
第三天一早,紀中原來探望了他以後,在回辦公室的途中走進一家店鋪,拿起櫃臺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說,給我接靜安區委。
下午,朱怡貞捧著一紙袋蘋果走進病房。這是他們在他重回上海後的第一次見面,盡管彼此都知道,他們上班的地方只隔著幾個街區。朱怡貞在靜安的區委工作,一直住在市府的單身宿舍裡。有很多次,在喝了再多的酒都無法入睡的夜裡,林楠笙都會一個人從家裡出來,步行到她的宿舍樓前,站上一會兒,看一眼那扇亮著燈光的視窗,然後回家繼續喝酒。
朱怡貞坐在病床前一聲不響地削完一個蘋果,一片一片地喂進他嘴裡。
你丈夫呢?你們為什麼不是一起來?林楠笙看著她手裡的水果刀,忽然一笑,說,說不定這是最後一面了。
朱怡貞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簾,同樣看著手裡那把水果刀。
上海解放不久,孟安南就向組織提交報告,要求回國參加胡志明領導的抗法戰爭。但是,得到的答複卻是隨三野開赴福建前線的命令。臨別的前夜,他對朱怡貞說,你不嫁給我沒關系,你總得讓我知道原因吧。
朱怡貞平靜地注視著他那雙深陷的眼睛,很久才說,我有一個死而複生的丈夫,我還有一個生死不明的愛人,你說我能嫁給你嗎?
孟安南再也不說一句話,看著朱怡貞扭頭進了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整整一夜,他就坐在朱怡貞房門口,靠在自己的行軍包上,一直到天亮才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
朱恰貞的神情始終有點恍惚。她在折起水果刀時,忽然無端地一笑,抬眼看著林楠笙,說,我們真傻。
林楠笙想坐起來,可是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只能直挺挺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想了想,說,還好,我還是見到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