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恰貞愣了愣,說,他是我丈夫,我結婚了。
林楠笙又看了眼照片裡的男人,說,他至少大你十歲。
朱怡貞到了這時才發現手裡還拿著他的禮帽與報紙,就把它們放在桌上,順勢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扭頭看著潔淨的地板,說,你帶來的人呢?讓他們都上來吧。
原來你早知道我在上海。林楠笙默默地在桌子對面坐下,盯著她看了很久,才垂下眼簾說,你應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能讓你知道嗎?朱怡貞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是來抓我的,還是請走吧。
可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林楠笙坐著沒動,抓過桌上的禮帽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又說,你怎麼不問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朱怡貞紋絲不動地坐著,一顆心卻在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事實上,林楠笙是從一塊繡品上發現朱怡貞的。兩個月前,保密局的行動隊在辛莊破獲了一個中共交通站,在收繳來的大量物品中,林楠笙看到一幅蝶戀花的刺繡,一下就想起了在閣樓上與朱怡貞同居的日子。只是,他不動聲色,獨自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幾乎找遍了上海所有的刺繡作坊,最後才在吳越繡莊再次見到那些他熟悉的針法、用色與構圖。此後的幾個星期裡,只要一有空,他就會坐在繡莊對面的茶樓裡,泡上一壺安吉白片,一邊跟茶客們下棋,一邊透過視窗留意每個進出繡莊的女人。
但是,他並沒有告訴朱怡貞這些,也沒有說起紀中原。他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嘆了口氣,說,只要活著就比什麼都好。說完,林楠笙戴上帽子,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又站住了,說,放心吧,我不會再來了。
朱怡貞還是坐著沒動,平靜地看著他,那目光黑得幾乎看不到一點眼睛的光亮。她一直要坐到林楠笙的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才如同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裡。然而,朱恰貞很快就跳起來,幾步跑到視窗,看著林楠笙背影消失在街口後,去臥房換掉身上的居家服,抱著一臉盆的洗漱用品匆匆地出門、下樓、穿過馬路,去了對面的一家浴室。
她從前門買了票進去,不一會兒從後門出來時,手裡抱著的臉盆已經不在。
朱怡貞去的地方是法國圖片社。一見面。孟安南在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裡嚴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不能來這裡。
可是,情況緊急。朱怡貞飛快地說完剛剛發生的一切後,又說,我可以肯定,從繡莊出來他就跟蹤了我。
你跟他是什麼關系?
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你得下令,馬上清空繡莊。
要出事的話,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孟安南不假思索地說,我看過你的審查材料,為什麼你從沒提到過林楠笙這個人?
我能提嗎?提了我就是國民黨的特務,我早就不在這個人世了。朱恰貞說,當初我接到的命令是透過情報交換的機會,拉攏與策反他。
孟安南想了想,說,如果我判斷沒錯的話,他之所以上門來找你,就是為了傳遞一個資訊,繡莊已經存在暴露的可能。
朱怡貞睜大眼睛,好一會兒,才說,這不可能,他是個特務。
在我們的圈子裡誰不是特務?孟安南想了想,說,現在你回家去轉移電臺,然後到備用地點等我。
我還能回去嗎?
你能出來,就一定能回去。孟安南忽然笑了。他笑著說,如果他要釣大魚,首先會抓你去逼供,然後在家裡布控,守株待兔,他不會選擇平白無故先來驚動你。
你好像很瞭解他們的抓捕程式。
那當然。孟安南說,不瞭解他們,我們怎麼去戰勝他們?
也許他是想敲山震虎,然後觀察我們。
孟安南又笑了,說,前線的仗都打到這份兒上了,他們還會有這個耐心嗎?
幾天後的深夜,在他們備用的小屋裡,朱怡貞仰面躺在床七說,我建議向老家發報,請他們查證林楠笙的身份。
孟安南在地板上翻了個身,說,作為一名情報員,你不應該有這樣的好奇心。
這不是好奇心,朱怡貞說,這關繫到我們今後的工作,還有我們的安全。
可你能確保查證的過程一定安全嗎?那些環節上就不會有敵人安插的內線?孟安南嘆了口氣後,緩慢地又說,你要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情報人員不光只有華東局的,還有延安方面的,還有江蘇特委與共産國際的,你要查證一個不在條線上的人,就會有並線的可能,就會給雙方帶來暴露的危險。
朱恰貞再也無話可說。她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可往事卻又一次撲面而來。
長久的沉默之後,孟安南忽然又說,這個人的身份對你就這麼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