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怡貞最後看了他一眼,離開茅屋,沿著一條漆黑的小路走到村頭時,再也沒有力氣挪動一步。她靠著一口枯井的井臺,一點一點地坐到地上,胸口那個曾被子彈貫穿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中彈後的朱怡貞至今都不知道是怎樣離開上海的。等她醒來時,已在嘉興的一家德國診所裡。看護她的是個年邁的猶太女人。她是診所的女主人,也是這裡唯一的護士。此後的三個多月裡,朱怡貞不止一次問過她:是誰把我送來的?年邁的猶太護士每次都是搖晃著她那顆灰白的頭顱,用流利的中文說,是上帝,我的孩子。
於是,傷愈之後的朱怡貞成了診所裡第二名護士。直到盛夏的一天深夜,她悄悄離開診所,搭乘一艘運紗的航船由十六浦碼頭登岸,重新回到上海,就像個尋親不遇而落魄的女人,每天混居在閘北最下等的旅館裡,跟那些逃難者、算命的、拐騙的、做小買賣的一起。朱怡貞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刊登尋人啟事上,那是她唯一聯絡組織的方式。
終於,在一個多月的等待與尋找之後,朱怡貞在兆豐公園的後門見到了老潘。
可是一見面,老潘卻說,根據組織原則,你不應該到處找我,你已經失蹤半年多了。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組織。朱怡貞看著馬路對面的一個報亭說。
根據組織原則,我也不應該來見你。說著,老潘嘆了口氣,掏出幾張法幣塞進她手裡,又說,改天我們換個地方再見面吧。
兩天後,他們再次見面時,老潘靜靜地聽她說完這半年裡的經歷,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她面前,說,這些錢你拿著,離開上海後,找個地方好好安頓下來。
我不要錢。朱怡貞低下頭說,我幹這一行也不是為了錢。
可你也知道這一行是有制度的,你斷線的時間太久了。老潘說,這半年多裡,我們透過各個渠道找你,但找不到一點線索。
所以你們就懷疑我背叛了組織。
如果你背叛了組織,今天你見到的就不是我了。
鋤奸隊嗎?朱怡貞直視著他鏡片後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任務失敗,使命終止,身份暴露,必須撤回老家,這是我來上海前組織上給我的命令。
老潘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後,說,我可以安排你回去,但到了根據地你會受到嚴格的審查。
審查才會證明我的清白。
說不定會要了你的命。
朱怡貞愣了愣,說,我不怕,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老潘再也不說一句話。半個月後,朱怡貞一到根據地就被關押,在一間由柴房改建成的審訊室裡,她對審查她的兩名新四軍幹部說,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們,這是組織原則,除非你們是我的直線上級。
你不要頑固不化,這是一場運動,我們是在搶救你。
朱怡貞搖了搖頭,轉臉看著從視窗透進來的那縷陽光,再也不說一句話。她一直被關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得以釋放。前來迎接她的上級─個箭步握住她的手,張了好一會兒的嘴,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就像關了這麼久的人是他。
朱怡貞出奇的沉靜,只是有點虛弱。她嗓音沙啞地說,首長,我可以歸隊了嗎?
上級使勁一點頭,說,我就是來接你歸隊的。說完,他看著朱恰貞,又說,這沒什麼,為了革命,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