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林楠笙被召到這座院子。一進門,胡主任已等在那裡。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在幾名便衣的引領下,默默地把屋裡屋外勘查了一遍後,站在臺階上。
胡主任看著林楠笙,說,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們倆都得完蛋。
只怕他哪兒都不會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終盯在棋盤上擺的那副殘局。說著,拿起擱在椅子上的那本《忘憂清樂集》,翻到其中的一頁,對照著棋盤看了好─會兒後,扭頭對老僕人說,這套棋譜有三本,你去把另外兩本都找出來。
老僕人不敢動,抬眼一直看著胡主任示意,才匆忙進屋。
胡主任顯然不懂圍棋,更看不明白棋譜。他從林楠笙手裡接過那本《忘憂清,這是什麼?密碼的母本嗎?
林楠笙眼睛看著棋盤裡那些黑白棋子,說,這應該是用棋譜簡單加密的莫爾斯碼。
說著,他拉過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開始往局裡填子。
兩天後的早上,除了那些殘垣斷壁,整個重慶已看不出絲毫被轟炸過的痕跡。林楠笙步行來到朝天門碼頭,擠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會兒,才調頭走進一家熱鬧的茶樓。
在一間臨江的雅座裡,顧慎言穿著一件潔淨的白綢長衫,見到林楠笙進來,就微笑著翻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往裡面倒上茶水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銀盒,開啟,取出一顆藥丸,就著茶水吞服下去。然後,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錶,說,我們大概有半個小時。
林楠笙點了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這時,顧慎言笑著又說,看來我還行,我還沒有老到要你幫我脫身。
說著,他拿起擱在煙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後,扭頭望向窗外的江面,就像在回顧他的一生那樣,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處收斂。
二十歲那年,顧慎言遠渡重洋去法國留學,在那裡加入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産黨,回國後進人黃埔軍校,曾參加過兩次東徵與北伐。一九二七年清黨的時候,他在上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脫離中共,後來跟隨戴笠加入力行社。這些履歷都記錄在軍統局的檔案裡。沒有備案的是他在途經廣西時,去了南寧的監獄,看望了一個他不該看望的人。那個越南人是他留學法國時的同學,曾用名:阮愛國、李端、胡光、秋翁,現在叫胡志明。顧慎言回到重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這個情報轉達了曾家巖五十號。戴老闆為此勃然大怒,在辦公室裡當面第一次斥責他說,你這是背叛黨國。
我只是想讓他能早日回國組織越南的對日反擊,從兵力上牽制住日軍,從而減輕我們遠徵軍在緬印戰場上的壓力。說完這些,顧慎言抬手又看了眼表後,仔細地掐滅雪茄,看著林楠笙,忽然一笑,說,我的一生是失望的一生。
林楠笙沉默了很久,看著他,說,那你可以重新選擇。
顧慎言搖了搖頭,抿緊嘴巴,把桌上放著的一本《波德萊爾詩選》輕輕推到林楠笙面前,用手在上面輕輕地拍了拍,說,也許它能幫你解脫眼下的困境,可誰能幫助我們那些潛伏在敵後的人呢?
說著,顧慎言露出一絲苦笑,伸手想解下手腕那塊表,手指卻已不聽使喚。林楠笙趕緊起身,幫他解下手錶。
顧慎言看著這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錶,又說,我本想把它留給你,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得放他一條生路。
說完這些,顧慎言已經累得不行,但還是用力把手伸出視窗,把手錶扔進江裡後,就像完成了最後的心願那樣,靠進椅子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血就在這時從他鼻孔裡流淌下來,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他卻像毫無知覺,任它在胸前化成一片,紅得就像春天裡盛開的鮮花。
林楠笙忽然想起來了,睜大眼睛,說,你還沒告訴我,從仁濟醫院出來的另一口棺材到底去了哪裡?
可是,顧慎言再也不能說話,那顆包裹在糖衣裡的藥丸已經要了他的命。
一直到胡主任再沒耐心守在樓下,帶隊破門而入時,林楠笙還坐在顧慎言的對面,一動不動地握著手裡的茶杯。
兩個星期後,林楠笙根據《波德萊爾詩選》裡的標註,以《忘憂清樂集》做母本,破譯出上海情報網的人員名單與聯絡方式,因此獲總部的嘉獎。事實上,它們從未離開過軍統檔案室的保險櫃,就在顧慎言上報存檔的那些檔案的字裡行間中,那些人員名單被巧妙地隱藏著。
林楠笙在把解密後的檔案交到胡主任手裡時,說,多─個人知道,這些人就多─分危險。
胡主任搖了搖頭,說,最危險的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