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茵在他對面坐下。陸昊翻出那幅丁香,和手裡拿著的那幅一起,並排放在夏茵的面前。
那兩幅畫,一幅是土牆丁香,一幅是行人男款的褲腳、皮鞋、磚地、以及磚縫裡低矮細弱的四葉草。
“這幅的題目是牆,這幅叫《無題》,男人的手指輕撫過落款,“時間,是我們認識的第四天。”
陸昊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幅畫。整潔的磚地,男人略顯沉重冷酷的褲腳和皮鞋,磚縫間的四葉草,三枝低矮的莖葉,一朵小紫花。一道陽光橫在男人前行的路面上。
陸昊突然又從下面抽出一張,放在最上面。那幅是一張荷葉為主體,一邊是含苞初露的小荷,荷葉上一隻大蟾蜍頭正對著小荷。畫的題目是“和”。日期是前天。
陸昊目光深邃注視畫面的時候,雖是靜水無聲,卻給人一種淩厲肅穆的威壓。他唇邊似乎有絲笑影,又似乎帶著冷酷的審視與嘲弄:“你先跟我說說這幅。”
夏茵不以為意,清淺溫柔地笑了,纖白的手指指著畫面說道:“這小荷初露,就遭到蟾蜍的覬覦,其實也不是覬覦,您看蟾蜍的頭和腳,不過是一個起跳的姿態,蟾蜍不過是要在荷葉上跳過去,可能需要小荷墊個腳而已。但花苞不是荷葉,不能夠給蟾蜍提供安全的停歇空間,甚至可能被蟾蜍所傷,於是大自然的生態在那一瞬間達成了一種和諧,小荷未損,荷葉託舉,蟾蜍未動。所以人世間大抵如此,善與惡,黑與白,美與醜、強與弱,都會在某個瞬間共存共享共生,所以就取名為‘和’。”
陸昊黑色的西裝露出白色的襯衫袖口,他敲了敲畫邊說道:“和?這只癩蛤蟆蹲在荷葉上,要是跳過去落在這花苞上,花苞撐不住,它最多就是掉水裡,可它原本就是可以游水的,它毫發無傷,這花苞卻是折斷了毀了。這也叫和?”
夏茵固執己見:“陸先生您說的是下一刻,不是這一刻。蟾蜍未動,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發生,但這一刻,災難未至,小荷含苞,美好已來。”
陸昊不置可否。夏茵拿出《牆》,對陸昊說:“陸先生您看,我這幅畫名為牆,這面牆殘敗猙獰宛若牢籠,但是又很奇怪地形成了它內裡的生態,”夏茵的手指指著牆縫裡的野草和蕨類植物以及植物裡的昆蟲,“可能世界在某個時刻就是呈現出這副殘敗猙獰的樣子,可是眾生依舊在其間兀自生長、蠢動,各自快樂也彼此兇殘地爭鬥。人若被這面牆佔據了雙眼,就看不到遠處角落裡芬芳清雅的丁香,可即便世界荒蕪一人,丁香猶自在那裡綻放,春風起落,花開花落。”
“以丁香入畫,我不喜歡同向春風各自愁,反倒陸龜蒙的詩更合我意,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陸先生,我畫的就是縱放繁枝的丁香,遙遠,甚至看不清晰,可它已經放縱怒放,滿樹繁枝了。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讓它愁怨鬱結,野草蟲豸各自逍遙,它就綻放在那逃離喧囂的角落,綻放在無人在意無人察覺的牆體牢籠之外。”
牢籠之外。夏茵說這話的時候,眉梢眼角閃著淡淡的光澤,那麼清潤、溫婉,她帶著笑,輕言細語,旁若無人侃侃而談,燈下如美玉,暗夜如清光,在這雨夜,宛若一鍋咕嘟沸騰冒著熱氣冒著香的湯。
她絲毫沒有察覺,陸昊看他的目光,從審視、壓制,漸漸地變得柔了,帶著種淡淡的寵與賞識。
夏茵拿起那張《無題》,拄著下巴,輕嘆口氣。
“這張確實是心裡不安靜的,可能是因為心緒太多,情懷難盡,所以找不到合適的字概括它,就命名為《無題》。陸先生,您覺得這株四葉草長在人行的路上,它的宿命會是什麼?”
陸昊半笑,一語中的:“被人踩碎了。”
夏茵道:“您看,從這位男士的行走路線來說,他剛剛是沒有踩到,四葉草就長在他的腳邊,與他擦鞋而過。可能他行色匆匆,根本未曾留意到腳邊有棵植物,也可能他輕輕一瞟,瞬息間升起愛護生靈的惻隱之心,腳下留情。可於四葉草來說,它在腳步聲近的時候有毀天滅地的驚懼驚恐,自然會在腳步聲遠之後,有一種自己闖過一劫後的幸運感激。我們生而為人,命若草芥,受人恩惠者,無論施恩者有意或是隨興,自當以恩視之銘感五內。”
陸昊便笑了。他的小臂搭在桌上,身體前傾,對夏茵道:“你怎麼知道,這個男人不是見色起意,獵美心起。”
陸昊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轉,唇齒間噴出的熱氣輕輕蕩起夏茵耳邊細碎的發絲。
“我不喜歡這副畫,那男人走過去了,逃過一劫的小草還不是很快被別人碾死?嗯?”
陸昊已箍住她的肩頸,含住她溫潤的唇,將夏茵沒講出來的話吞入了肚子裡。
夏茵被他壓在茶桌旁,兇狠地吻住。
她其實想說:“陸先生,您或許不知道,車轍印邊的小草,被碾壓了,在第二天又會重新長起來。”
生而為草,自然有生而為草的生存之道。沒人珍惜,生命力就得強悍。
可是她不敢說。
陸昊吻著她,挨著她的耳鬢眼角,輕憐密愛地說出驚心動魄的情話:“你乖乖的,我永遠不走,護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