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在槍口的指示下站到一個人形靶前,緊貼著,這一刻她就是那個靶子。阿卡姆騎士幾乎在她站定的瞬間就開了槍,砰然巨響炸開在耳旁,將半個聽力席捲成空白,耳旁多了一個冒著硝煙和焦黑的槍洞,昭示著一個失之毫釐的死亡結局。
她聽到自己胸腔中紊亂加重的心跳,遠處是阿卡姆騎士幽藍而森冷的視線,完全捕食者的眼神,他換了一把狙擊步槍,瞄準的紅色準星從她的耳側慢慢挪到胸口,像一根圖釘深深釘入她張翅欲飛的心髒。
他想殺了她。
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亡的降臨,卻在下一秒又聽到炸響在耳旁的槍聲。她慢慢睜開眼,穩住眩暈的視線,看到紅色準星遊移到她另一側耳旁。阿卡姆騎士單手舉著槍,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沒有,完全不在乎子彈落在哪兒的樣子。
阿卡姆騎士一直在看她。
看她濕漉漉垂在脖頸上的頭發,看她被浴水沖紅的眼圈和鼻尖,看她似乎稍微一按就能出水汽的面板。她對他開槍,帶著兔子蹬鷹的決絕,當處境調換,他握著槍,對準她的胸口,卻像有一股無形的力扳住食指。只要再偏移0.1寸,她就會在瞬間變成一具不會呼吸的屍體,胸膛中卻點起陰冷的火,燒過五髒六腑,他咀嚼片刻發現那是矛盾和不甘。
於是槍響繼續。
塔尼亞聽到一連串炸開的槍聲,像連在一起的煙花群,準星以她的身體輪廓為界限勾畫描邊,每一顆子彈都徑直擦過她的身體,每一顆子彈都只差毫釐就能沾上她的面板,死神正與她貼面舞,讓她一動也不敢動。阿卡姆騎士是熟練掌握槍械的大師,槍就是他手中嫻熟至臻的樂器,一枚枚子彈是演奏的音符,他變身成為高明的演奏家,能讓每個音符精準落在他目標的位置。
塔尼亞幾乎能從這詭異的連篇演奏中聽出他的心緒,矛盾,沉鬱,激越地撕扯,幾乎是在邊開槍邊思考,直到靶子布滿了隨性編寫的曲子樂譜,才找出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
彈殼落地聲清脆,一個休止符劃下。
塔尼亞胸口起伏著,身後緊貼的靶子已經完全被打爛了,描出一個人形的邊。她清楚自己真的惹怒了阿卡姆騎士,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殺她。他認定她與蝙蝠俠有關,他是蝙蝠俠的敵人,大可以殺了她將她的屍體擺在蝙蝠俠面前,他言語中曾透露過這種傾向,但他一直沒有付諸行動。
“回到你的房間去。”阿卡姆騎士冷漠地收起槍。
豪賭帶來意外收獲,一顆子彈是丟擲去的籌碼,或許阿卡姆騎士自己都不清楚,他已經在此番舉動中洩露了真實心緒。
他不想殺她……或者說無法下手。
變故發生在一個晚上。
塔尼亞原本已經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門外傳來的動靜將她驚醒。她摸黑下床,貼在門邊屏息聽了半晌,一個個排除敵襲的可能性。
是阿卡姆騎士的聲音,卻不是他平常的腳步聲調。他平常的腳步聲一直很輕,塔尼亞曾疑惑過這麼大塊頭的人加上全副武裝的盔甲,是怎麼展現出完全不同外表的靈活輕捷。現在他的腳步聲很沉,似乎拖著一具很沉重的身體行走著,拉開椅子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和磕碰聲,還有瓶瓶罐罐的碰撞聲。
她決定出去看看,門外沒開燈,一推開門就被那股濃烈的血腥味襲擊了,是黑暗中撲過來的血潮。結合剛才聽到的聲音,基本可以斷定阿卡姆騎士受了傷,傷得還不輕。
她摸黑走過去,阿卡姆騎士像那種受傷後愈發警覺的野獸,才一靠近,黑暗中鐵鑄的一隻手就掐住她的脖子,冷漠道:“回去。”
“我可以……幫你。”受傷沒有削弱他的力道,扼住她脖頸的手依然沉如重鉗,讓她說話都斷斷續續的不太利索。
那隻手沒有戴手套,很燙,幾乎燙到了她的面板,摩挲著她的脖頸,似乎在衡量,半晌才慢慢松開,似乎同意了她的幫忙。她咳嗽了幾聲,才拿起消毒酒精和止血帶,摸黑朝著他傷口的位置摸過去,黑暗中能看到槍口閃爍的冷光,像毒蛇欲咬的毒牙,威脅著她的動作。
脫去盔甲露出的肌肉就在她手下,滾燙,浸滿汗水與血跡,一呼一吸間帶著肌群推移顫抖。她慢慢包紮好傷口,又順著胸口朝他脖頸和臉頰上撫摸去,力道放到最輕,有如最細柔的藤蔓,生怕驚擾到防備心極重的大型野獸。黑暗中是細碎的壓抑喘息,她描摹他的五官輪廓,比五官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入手的傷疤,唇角,鼻樑,眉峰,臉頰,他幾乎就像千瘡百孔的一個陶罐,被膠水勉強粘合起來,裂痕依舊清晰可見。她現在正撫摸到的一片類似烙印痕跡,隱約像個什麼字母,多足蜈蚣般死死扒在他的顴骨之下。
他的喉間隨之滾動洩出悶哼,沙啞而帶著一點顫,低沉的男人音調,握在手中的槍一緊,又慢慢松開。
黑暗中他們離得很近,就隔著一個呼吸,塔尼亞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壓抑起伏的胸膛和身上火熱腥粘的氣息。
受傷的野獸。
也許失血和黑暗會麻痺人的感官。
塔尼亞感覺在他堅不可摧的防禦外殼上輕輕鑽開了一道細縫。她有一個猜想,正適合在這時驗證。
黑暗中捧著阿卡姆騎士的臉頰,就像莎樂美捧著聖人約翰的頭顱,她輕輕地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