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舞曲iv
鏡頭。
超人凝視著那一枚鏡頭。
兩邊薄,中間厚,形成一個接近蛇類瞳孔狀的尖橢形,也在凝視著他,偶爾閃過一點毒液色的藍光,他即將對著這枚鏡頭宣告他對世界的處置與定奪,只是冷不丁地——他忽然想到,它就像地球。年少時他第一次飛出地球,停在廣袤漆黑的宇宙中,就像迷失在十字路口、彷徨無措的孩子,抬頭只見養育了他的地球縮成小小一枚,如老者滄桑的濁藍眼球,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詢問他。
你是誰?
你屬於哪裡?
你將往何處去?
你要如何對待這顆成為你第二故鄉的星球?
將它握在手中,輕輕一攥捏成齏粉?還是愛護它、守護它,數十年如一日、永不背叛?
他忘了年少時的回答,但他記得自己的行動。在他們那個世界,他花費十數年的時間保護地球,幫助人類,他從火山噴發的巖漿裡救出旅客,從地震坍塌的廢墟下抱起孩童,從流彈與炮火的襲擊裡扶起老人,甚至從樹上捧下一隻受困的野貓,鋼鐵之軀扛下每一棟倒塌的房梁,擋住每一顆襲來的子彈。可報答他的是一場陰謀、一顆核彈,小醜算計他,讓他在幻覺中親手殺了自己懷孕的妻子,心髒連線的裝置啟動,原子彈瞬間就毀了他的城市。手心濡濕血肉的觸感,耳畔數萬人臨死的悽厲唿嘯,至今還在噩夢裡糾纏著他。
所以他不再睡眠,不再閤眼。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時常漂浮在大都會上空,凝望著這座城市的一呼一吸,像孩子滿懷眷戀地凝視著母親的遺像,甚至為此叫停了哥譚的毀滅計劃——從概念上來說,製造一起相近的城市級災難,促進兩個世界的相似度,能大幅度推進覆蓋進度。但這也意味著,他們世界那個毀滅後至今未能重建的大都會,將覆蓋這個未受過傷、充滿活力的明日之都。
他甚至見到了露易絲·萊恩和他們的孩子。
他不敢再讓他們出去,於是像守著兜裡最後一塊錢,小心翼翼地將他們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昨天他照例來到孤獨堡壘,徘徊許久才推開那扇門。黑褐發色的女性坐在沙發上敲著電腦,暖色調的燈光有層次地落在她身上,像一個噩夢不曾造訪時,晨光帶來的安慰劑。小喬納森枕在她腿上睡著了,一頭黑色卷發左翹右翹喝醉了似的歪在腦殼上——如果他的孩子有幸降臨,是不是也該這麼大了?
這個想法讓他痛不欲生。
露易絲似乎察覺了他的到來,頭也不回,冷冷地不假以辭色:“我與綁架拘禁犯沒什麼好說的。”
超人:“不要這麼說,露易絲。我就是克拉克·肯特,我只是想保護你們。”
“你囚禁了我的丈夫,竟然還敢這麼說!”露易絲感到憤怒沖上胸口,“我的克拉克絕不會做出這些事,更不會像一個法西斯獨裁統治者。”
“他會的。因為我就是他。”超人說,“他只是另一個……更幸運一些的我。”
在露易絲開口之前,超人接著說下去,他的聲音泛起雨打似的顫抖,悲傷又心碎:“我猜你會說你的克拉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本心,對不對?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殺了你,親手地,露易絲,在我們的孩子就要降生之際,大都會也隨之覆滅。只因為一個犯罪的一時興起,因為一個瘋子的行徑,他憑什麼如此隨意地毀滅他人的人生?誰給予他屢屢犯罪又逃脫懲罰的權利?這一切不該再發生!所有罪犯都要為自己的行徑付出代價,所有罪惡都應該在萌芽就被扼殺,這難道不好嗎?露易絲,難道你不希望我們的孩子能生活在一個更和平的世界裡嗎?”
人間之神暴露出滿目瘡痍的心髒,在白夜的最後餘暉裡一片片流著血。露易絲的聲音也隨之變得輕而遠:“這一切是很好——但克拉克,它不該由你來替全人類選擇。”
“和平就在眼前,憑我的能力又正好可以做到,那麼為什麼不可以?我也許加快了和平的進度,但我不認為它是錯的。”
露易絲嘆息,“克拉克,你到底擁有一顆人的心髒,而不是雲端之上無悲無喜的神。”
超人張了張口,最終還是無話可說,自降臨這個世界以來,無數次類似的對話在他們如流水滾過,爭吵,辯論,爆發,他永遠說服不了對方。其實在大都會核爆之後,他也曾懷揣著不足萬分之一的希望偷偷乞求——拉奧啊,如果祂真的發了慈悲,將露易絲和他們的孩子帶回他的身邊,一切是否還能回到最初?
現在他知道答案了。
不能。
人間之神的命運早在親手捏碎妻子心髒時就已萬劫不複。
最後是他離開,悄悄帶上了門,“再見,露易絲。雖然你並不歡迎我,但……再見到你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