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於蝴蝶等低等蟲族來說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歷經坎坷磋磨,費盡千辛萬苦,從深淵中爬出,看見青山那樣高,蒼天那樣遠。自身的存在堪比滄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陰霾籠罩頭頂。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命運,也看到整個妖族的命運。
宿命無法抗拒,難以逆轉。
他們生來是妖,就註定毫無意義地死去。雪千山為此感到悲哀。
他決定做些什麼。
他提出了一個偉大的構想,那就是讓妖精去掉妖性,學做人,融入人族。如果自廢武功證明自己的無害性,人類是否會接納他們呢?
雪千山開了蝶樓,培育一批懂得溫良恭儉讓和仁義禮智信的蝶妖,學人族習性,看人族的書,明道德禮儀,知廉恥。他們孵化後便擁有人形,從未以蝶妖的姿態活過,行動舉止以及思想都和人一樣。訓誡幼子孝悌之義,教女子三從四德。
他們是絕對柔善而順從的,絕不會背叛和反抗。
雪千山以價格作為門檻,篩選主顧,為他們定製蝶奴,完全滿足人族喜好。這樣蝶奴進入千家萬戶,與人族生活融合,將更加順暢。
在雪千山的設想中,蝶奴足夠忠誠,就能贏得人類的情感。情感互通,是連結族群的根本。當蝶奴和人族成為牢不可破的家人,那麼隔閡必定消失,人族與妖族將迎來千年以來的第一次和解。
但雪千山沒有想到的是,一切都跑偏了。
幾乎所有主顧的要求集中於蝶妖的容貌和身段,像是定製心儀的玩具。比寵物還要低等的,隨意褻玩的玩具。他們肆意淩辱、打碎以及洩欲,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更不會感到愧疚。
雪千山花了很久時間去思考情與欲的關系。
他以為人與妖的區別,在於有情。然而事實上,很多人也沒有情。人之所以獨特,是因為足夠智慧且擁有分工,形成龐大族群,與仙妖三足鼎立。他們地位卓然,得天道庇佑,彷彿生來高貴。仙必須庇護人族才能得到香火供奉,妖族殘殺人類會被天道制約。
可人真的偉大嗎?
人也有自私、低劣和殘暴的一面,並沒有雪千山想象中那麼高尚神秘。人本質上也是妖獸。他們和妖獸一樣,這個發現耗費了很多年時間,擊垮雪千山的全部信念。他發現自己苦心孤詣,所做的一切全都沒有意義,只是製造一樁又一樁稀奇的慘劇而已。
人不會接納妖獸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之間的戰爭只有不死不休。和平從前不會,以後也永遠不會。雪千山意識到自己失敗了,錯得離譜,一塌糊塗。
聽完雪千山的講述,江落理解了他的所作所為。但不能茍同。
江落對雪千山做了評判,道:“你真的該死。”
雪千山勉強一笑,愴然道:“我知道。”
閹割掉血性和鬥志的妖還是妖嗎?那和案板上魚肉,待宰的豬狗,有什麼區別。
蝶妖生來就是畸形的。如果他們沒有成精,和貓貓狗狗一樣,摒棄自尊搖尾乞憐,也能活下來。偏偏要教他們做人。住在精緻的繡樓中,做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廢物。註定被賣掉,要去討好主人,祈求食物和安身之所。
他們不是人,也做不成妖,就在這尷尬兩難的夾縫處境中,麻痺自我,混沌度日。
已經成精的妖獸,怎麼能和未開化的妖獸一樣活著呢?現在蝶樓已經被關停,這批蝶奴,就是最後一批。他們是雪千山失敗的産物,被犧牲的代價。就像一群聚集在幹涸水窪中的蝌蚪,無法跳出去。只能等待烈日蒸發水窪,活活窒息,失去最後的生存土壤。
驅魔司的政策在收緊。
死亡來臨的那天已經不遠了。
“你將此地取名為秋南苑,亭子叫望南亭。”
事已至此,罵雪千山沒有任何意義。他也在這裡等死。江落沉默良久,認真思考他們的困境,道:“藍小梵也向往南邊,你們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雪千山道:“我們無法離開長安。”
藍小梵也是這麼說的。江落不解:“為什麼?”
雪千山道:“驅魔司大陣,不允許長安的低階妖獸離開。”
大陣不允許高階妖獸闖入,將潛在強敵隔絕在外,也不允許低階妖獸隨意離開。他們與大妖是隔絕的,從源頭上杜絕聯合可能。生活在長安的妖獸,與人族習性相似,對人性的弱點和劣勢瞭解深刻。
更為關鍵的一點,他們可能會記下長安的街道佈防,一旦外逃,與外界大妖勾結,反攻長安。將造成沖擊和動蕩。人族懼怕高階妖獸,不信任低階妖獸。
江落挖去妖丹,潛入長安,最遠去過郊外,沒有離開大陣的範圍。
這麼說來,她也是出不去的嗎?
江落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我們走不掉,”雪千山目光悲涼,道:“我們在等死。”
等水窪幹涸,他們就消失了,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亡,就像他們從未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