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的氣氛有些尷尬,僵持中的兩人似乎都認為會談的優勢在自己一側、自己有資格提出更多的要求並強迫對手接受自己的想法。單槍匹馬地前來赴會的埃瑟林全然不懼馬卡洛夫的手下,而馬卡洛夫同樣不能輕易退讓。經過了幾分鐘的沉默後,率先打破了沉默了馬卡洛夫突然轉移話題、聊起了地球上發生的事。比麥克尼爾印象中那個幹練的冷漠青年富態了些許的俄國人青年誠懇地說,自己瞭解過埃瑟林成為國會議員以來的所作所為,並相當支援埃瑟林提出的部分法案。
這自然也在埃瑟林的預料之內。雖然麥克尼爾所描述的弗拉基米爾·馬卡洛夫僅僅只是個沉湎於俄國那轉瞬即逝的輝煌時代的戰爭販子、一個完全認不清現實的瘋子,埃瑟林還是從麥克尼爾添油加醋的描述中找出了那些最能夠幫助他準確地定位馬卡洛夫的特點。紀律、服從、傳統、信仰……種種約束個人服從於具體或抽象強權的概念構成了馬卡洛夫對未來的願景。在這一點上,或許天西賢治和馬卡洛夫之間會產生更多的共同話題。
“放任現狀維持下去,地球聯邦和人類是沒有未來可言的。”埃瑟林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所提出的那些在外人看來有些嚴苛的法案都是為了在事態進一步惡化之前挽回局面,“我們德國和你們俄國的那些激進分子說,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就存在圍繞著土地等資源而持續的週期性危機。且不論這種觀點是否合理,他們倒是提醒了我,有另一個危機是更加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群體意識的起落。縱觀歷史,人類靈魂集體墮落往往伴隨著一個群體的滅亡,而拯救這種墮落的嘗試大多情況下只能從物質世界實現。馬卡洛夫先生,雖然我們語言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不同,有一些最重要的傳統是人類文明的任何一個分支都應該珍視的。”
“按照你的說法,地球人比維甘人更加墮落,面臨生死存亡危機的該是地球聯邦而不是維甘。”先前主動向埃瑟林示好、讚美埃瑟林的所作所為不僅有利於改善難民的生活環境而且有助於重振其生活信心的馬卡洛夫突然殺了個回馬槍,“現在您不去挽救更加接近毀滅邊緣的地球人,卻試圖以維甘人處於滅亡關頭之類的謊話來說服我。”
“170多年前,地球聯邦啟動了火星圈移民計劃並一共在火星圈建造了十幾個殖民地,不幸的是不久之後有相當多的移民患上了無法治癒的怪病並不可避免地導致移民計劃擱淺,於是移民計劃負責人就謊稱全體病人已經死亡並把所有病人和少部分沒來得及撤離的健康移民丟在了火星。”埃瑟林不緊不慢地說,自己並非空口無憑地嚇唬馬卡洛夫,況且馬卡洛夫自己最該清楚維甘在未來是否處在危急關頭,“依照當時儲存的原始資料和近年來捕獲的維甘軍俘虜平均生存期……以及這場戰爭所體現出的維甘國家經濟發展狀況和人口構成,我可以斷言,如果維甘軍持續以當前這種令人迷惑的戰術對抗地球聯邦,維甘會在三十年內徹底滅亡,而地球人和維甘人的科研能力都不足以支援他們在這三十年內發明出時間機器來。所以,你只會來自一個維甘戰勝了地球聯邦的未來,而那個未來的維甘人卻根本無法治癒將永遠伴隨他們子孫後代並導致一代代維甘人愈發短命的遺傳病。”
馬卡洛夫起初還緊繃著臉,等到埃瑟林開始描述他們所處的未來時,兇相畢露的俄國人青年坐立不安地四處張望,彷彿有人一眼看破了他們身上最大的秘密。最終,未能打斷埃瑟林的馬卡洛夫放鬆了腰部的肌肉,以更加隨意的姿勢陷入了沙發中。
“當然,以上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一口氣把馬卡洛夫等人的背景和他們所處的【未來】現狀猜了個遍的埃瑟林頗為遺憾地說,他暫時還看不穿第三方挑戰者的背景和動機,“……您不妨糾正幾處,馬卡洛夫先生。畢竟,我不是嚴格意義的自然科學家或社會科學家,而且也沒有使用過時間機器。”
“麥克尼爾應該慶幸您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對手。”馬卡洛夫放棄了爭論,以簡單明瞭的態度向埃瑟林認輸,“……為什麼您會和他們一道?排除國籍和立場不談,我們之間有更多的相似性、對於某些理念的共同追求,而和麥克尼爾卻存在許多分歧。想必您在那個平行世界的歷史中是一個他們繞不過的複雜人物。”
“我曾經為他們規劃過一個未來……一個稱不上美好但至少給人以希望的未來。”埃瑟林沉默了片刻,還是開口了,“他們向我展現的未來,稱不上令人失望或絕望,但絕對不是我設想中的樣子。一定有什麼出錯了,要麼是我的頭腦和眼光,要麼就是此後一百年來這些自稱繼承了我意志的年輕人缺乏相應的能力或動機。”
“那麼,我可以和您保證,您沒有必要懷疑自己的頭腦和眼光。”馬卡洛夫離開沙發,繞著長桌走到埃瑟林身旁,主動伸出了右手,“我在您的身上看到了一位我相當尊敬的導師、領袖的影子,埃瑟林眾議員。事實上,以我和麥克尼爾的相處經歷來談,像他那樣明明清楚一切但又不知變通的傢伙把一切搞砸的可能性很高。”
“所以,我才更要用心觀察這些年輕人……瞭解他們的一切。”和對方握了握手的埃瑟林沒有忘記他輾轉找到馬卡洛夫的目標,他可不是為了和俄國佬交流政治理念和人生感悟才特地和天西賢治、尤琳策劃此次談判的,“……請坐吧,馬卡洛夫先生,請坐。身體上的困境有時候可以透過自救來擺脫,靈魂上的就沒那麼容易了。我們都有許多未竟之業要完成,所以才會被李林集結到這裡,而我們沒有必要做些讓彼此的處境明顯惡化的事。”
劍拔弩張的氣氛有所緩和後,兩人很快談起了合作的具體事項。埃瑟林認為,鑑於第三方挑戰者極有可能成為了維甘軍的一個重要派系並在維甘內部發揮巨大影響力而麥克尼爾和馬卡洛夫各自的團隊實力相比之下都不值一提,展開深度合作無疑更符合雙方的利益。見馬卡洛夫沒有明確表示反對,埃瑟林趁熱打鐵地提出,既然馬卡洛夫的部隊因時間悖論等原因無法頻繁公開介入戰爭,日後馬卡洛夫的團隊應當在麥克尼爾等人需要執行些特殊任務時及時提供必要援助、確保麥克尼爾的團隊能夠順利地在各個戰場部署行動而非被限制在某一特定戰場上。
“單方面的付出不是公平的合作。”即便馬卡洛夫在埃瑟林身上找到了故人的一部分影子,他還不至於因為這一絲若有若無的信任而大幅度放低自己的底線,“……你們有義務幫助我們找到構成最小限度干預的介入方式,這當然也有助於我方以後加大對你們的支援力度。”
“這原本不必列為單獨條款。即便你們不說,我們也會嘗試著找出背後的規律。”埃瑟林不假思索地說,這根本算不上什麼條件,“作為補充條款,我方會將從第三方挑戰者所屬部隊中繳獲的未來武器裝備歸還給你方,確保它們不會落入當代人之手。然而,和【精神空間】有關的裝備不在此列,這是由於我們也必須想辦法阻止不斷擴張的精神空間對現實世界構成更嚴重的負面影響。幾個月之前天西賢治還只能在殖民衛星的模擬環境中活動,現在我們已經能夠到近地軌道去觀光了。最晚明年,精神空間就會覆蓋到地球本土。將這些裝備也歸還給你們,不利於共同利益。我們這裡有比較穩定的科學研究環境和一流的科研團隊,比你們更適合處理技術問題。”
要是麥克尼爾在場,他一定會因為親眼見識到了馬卡洛夫靈活得近乎持續妥協的態度而震驚萬分。就連最先和馬卡洛夫等人私下接觸並代替埃瑟林和馬卡洛夫溝通談判事宜的天西賢治起初也不看好談判,他和麥克尼爾一樣認為馬卡洛夫是個破壞力驚人的危險角色、一個僅能利用而不能維持長期合作的不可靠人物。暗想麥克尼爾和天西賢治都在小題大做的埃瑟林駕輕就熟地和馬卡洛夫制定了雙方團隊在第三方挑戰者覆滅之前維持合作關係的細則,又順勢對仍然滿頭大汗的馬卡洛夫開玩笑說,自己不介意馬卡洛夫等人在合適的時候單方面宣佈終止合作。
“沒那回事。”總算恢復了鎮定的馬卡洛夫直起腰,再次同埃瑟林握手,算是和他少數敬佩的聯邦政治家道別。他所熟悉的上一個僅憑些許微末跡象就能夠斷定甚至某種程度上預言未來局勢的人,還是他不曾有幸見到的那位導師的導師。“……原則上來講,我的團隊只接收俄羅斯人,但我們俄國的歷史上不乏忠於俄羅斯的德裔人士。改日再會,埃瑟林眾議員。”
“改日再會,馬卡洛夫先生。”埃瑟林站在門口目送著馬卡洛夫離去,臉上終於換上了客套的笑容,“願我們未來能夠在其他平行世界裡見證更加繁榮昌盛的祖國。”
馬卡洛夫開啟門,走出了牢房。在牢房大門關上之前隱約看到等候在門前的武裝人員也跟隨馬卡洛夫一同離開的埃瑟林沒有掉以輕心,他仍然警惕地盯著房門,直到身後傳來另一扇門開啟的聲音才終於鬆懈下來——那裡本來空無一物。
“我敢說,我們得出不少血才能說服那頭野狼。”蓬頭垢面的天西賢治出現在了埃瑟林身後,他來到桌子另一頭,撿起了留在桌面上的檔案,“……這是在開玩笑嗎?他真的會同意這樣明顯對他不利的條件?”
“你要抓住他的軟肋,天西。”埃瑟林頭也不回地說,尤里·納爾莫諾夫和後來的日本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的失敗很大程度上可以歸結為類似的頻繁判斷失誤,“另外,在我們德軍的參謀部裡,非要完整地掌握全部資訊才能做決定的參謀是要被勸退的。”
“無非是當賭徒,世人只會記住一直幸運地賭贏的一方。在這方面,你和我還有麥克尼爾之間的區別不大。”天西賢治不服氣地說,那些所謂的卓越領袖和一代名將大多也只不過憑著直覺行動,其間差異僅在於運氣,“……剛才那些都是玩笑話,我就知道您肯定能折服那些人。這回麥克尼爾可找不到藉口了,以後出現的問題只能歸咎於他自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