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XF:智慧
全自動的智慧化機器人曾經被預言能夠成為徹底改變人類生活的主要工具,但它首先在戰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些忠實地依照設計好的程式自主行動而不必依賴人類操控(或僅需少量操控)的無人機為參加世界大戰的軍隊減少了無數可預期的傷亡,並讓專家和學者們得到了更多用以分析其缺陷的實際案例。在世界大戰結束後,人類夢寐以求的新生活終於到來——大量無人機湧入了民用市場,徹底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短暫的喜悅持續了不到一年,就遭遇了更加嚴峻的現實的挑戰。享受著機器人帶來的服務的人們熱衷於讚美改變生活的技術,而那些被機器人奪走了工作的平民則將機器人視為面目可憎的魔鬼。樂觀的科學家們一直強調稱人類正在走出世界大戰的陰霾並邁向新的時代,這轉型背後的代價卻不知要由誰來承擔。面對著接連不斷的抗議和高失業率引發的犯罪,世界各地的官員們紛紛拿出了自己的應對措施。有些人打算嚴格地限制自動服務機器人的使用,以此來為失業的平民創造出更多的崗位;另一些官員則傾向於發明本不存在的職業或恢復早就被時代淘汰的工作以作為補償,他們對憂心忡忡的社會學家說,既然自動服務機器人的出現意味著人類不必再從事對應的工作,那麼職業劃分也不必以效率作為優先考慮因素。
當然,還有另一種更加直截了當且粗暴的處理方法,那就是想辦法把多餘的人口給消耗掉。
“最有效的消耗方法,其實就是戰爭,對吧?”
來自大洋彼岸的異國軍人漫不經心地應付著和他有著相同髮色的同行,不僅因為他們處於幾乎對等的地位上,更在於他以自己的直覺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威脅。這次的交流會事關美利堅帝國和日本重啟合作的計劃,由不得他怠慢。要是他把事情辦砸了,昨天還信誓旦旦地要替他洗清惡名的大人物們一定會立即背棄諾言並用更加惡毒的流言摧毀他的人生。
“我傾向於認為那叫做【可持續性戰爭】。”有著一頭鐵灰色短髮的青年軍官喝著黑咖啡,無神的雙眼一刻不停地觀察著談判對手身上的每一個細節,想從中找出值得利用的資訊,“對於你們日本人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概念,甚至是一種荒誕而完全缺乏可信度的……謠言。”說到這裡,他的視野中已經出現了和對方有關的幾條情報,雖然僅僅包括身高、年齡、姓名和一些語焉不詳的履歷,這些資訊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他推測出對方的真實身份。這全是他那位老朋友開發的產品的功勞,至今他仍然認為把這樣一件合格的工具留給帝國軍是他們最大的失誤。
“這麼說,你們美國人以前做過類似的事情?”
“只是雛形。”
“那麼,我非常希望您向我們介紹貴國的先進經驗,庫爾茨上校。”
“只要想辦法把【多餘】的平民送到絞肉機裡,問題就解決了。”庫爾茨上校不經意地把視線越過眼前的同行,投向玻璃幕牆外側的建築群,在那裡他看到了忙碌著的港口和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一切都象徵著迅速從災難中走出並堅定地步入新時代的朝陽,“就算我們費盡心思,也不可能讓他們找到工作,因為工作崗位本來就是有限的。所以,要讓這些平民因為某些原因而參加風險極高的工作,比如說前往海外參戰。他們若是長期留在國內,只會帶來更多的問題。”
坐在庫爾茨上校對面的日本軍官看起來比他年長一些,證據則是遍佈皺紋的衰老臉龐和兩鬢不加修飾的灰白色鬍子。給自己的義體選擇灰白色的頭髮和鬍子,並不算罕見,但任由不成樣子的鬍子留在臉頰兩側則是一種不言自明的頹廢。但凡平日經常和其他同僚打交道的軍官,都不可能保留著這樣放肆而顯得冒犯的外貌。
庫爾茨上校已經有了判斷,眼前的日本軍官或許把這場會面看作為自己爭取復出的機會。
“但是,這是更為宏觀的決策。以我們所能掌控的權力——公共安全和情報管理——是沒法驅使他們自覺自願地做出犧牲的。”
“那就需要有人代替我們做出決策,曾我中校。”在這間能夠俯視著大半個新濱市的會議廳內,庫爾茨上校侃侃而談,“蒐集情報既是一種壓力也是一種權力,既然是權力,就必須得到妥善的運用。我們已經走到了必須做出決定的關鍵時刻,要麼讓持續增長的【多餘人口】繼續留在我們各自的國內並形成越來越嚴重的壓力,要麼就想辦法擺脫他們。”
那並不是庫爾茨上校的想法,以【可持續性戰爭】來削減人口數量進而使得反抗的矛頭始終無法對準自己,是那個暗中操控著戰爭的組織的常見行動。然而,以美利堅帝國或者是日本的角度出發,類似的決定反而可能是合理的,對日本人來說更是這樣。
被送來和日本人進行交涉,於同行而言是流放,對庫爾茨上校本人來說卻是另一個機會。日本人並非鐵板一塊,他們永遠不甘落後,利用好這份野心,才能讓庫爾茨上校達成他的目的。
“也可以用更加簡單而粗暴的方法。”見到對方仍然在遲疑,庫爾茨上校丟擲了另一個方案。
“願聞其詳。”
“這要效仿貴國過去的行動才行,比如說以緊急避險的名義讓數萬平時四處遊蕩的無業遊民自發地集中,然後再把他們送到中東地區。”
提起中東,庫爾茨上校面前的中年軍官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不會錯的,庫爾茨上校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成功地找到了對方的軟肋。
“……真是個好辦法,這些人留在國內也只會白白消耗資源而已,把他們送去只有依靠拼命求生才能苟活的地方,正好能夠篩選掉其中的廢物、留下那些還有救的人。”
“正是這樣。”庫爾茨上校拍手稱快,“總之,想要根除影響秩序的隱患,光靠更加頻繁和賣力地進行調查、追捕、監視是遠遠不夠的,更要把本就是潛在威脅的群體儘可能地削弱。如果忽視這一點而片面地強調手段上的不足,其可笑程度不亞於只抓外圍的小偷和劫匪卻刻意繞過城區中的黑幫控制區。”
“想必您已經有辦法打動國防省和內務省的代表了,只要他們看到了合作的價值,內閣和國會都不會拒絕來自美利堅帝國的善意。”中年日本軍官嘆了口氣,“不過……”
“有些話是我單獨為您準備的:想要洗刷罪名,只需要讓公眾在類似事件上產生完全相反的聯想,而後的一切就該交給輿論了。”
中年軍官的眼睛溼潤了,他顫顫巍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和麵前的青年軍官握手以表示敬意。明明他的年紀比對方更大,軍銜卻比對方低了一級,無論如何都抬不起頭來。要不是他曾經弄出過讓日本飽受抨擊的事件,恐怕早已身居更為重要的職務。在向著庫爾茨上校交待了一些必要注意事項後,曾我中佐退出了房間,留下庫爾茨上校一個人站在玻璃幕牆後方俯視這座象徵著新生日本的城市。
過去的幾個月對庫爾茨上校而言是他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失敗。面對著窮兇極惡的帝國軍,內部四分五裂的共和軍處處被動,不斷地遭遇失敗,其領袖紛紛計劃逃亡海外以躲避帝國軍的追擊。缺乏鬥志又不受公民廣泛支援的共和軍——至少公民們不願為了支援共和軍而冒著生命危險——節節敗退,最終決定徹底撤出本土。一部分共和軍逃往加拿大,籌備著未來的反攻計劃;另一部分從西海岸地區撤出的共和軍逃往夏威夷和阿拉斯加,並將先前因內部衝突而各自為政的兩個領導團體重建為統一的合眾國內閣。包括庫爾茨上校在內的臥底則繼續執行潛伏任務,他們堅信著自己總有一天能夠戰勝帝國。
到2025年年底,帝國軍徹底消滅了本土的共和軍,並立即準備進行遠征,奪回夏威夷、阿拉斯加等地。恰在此時,此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大東合眾國終於決定進行武力干涉,隨著大東合眾國海軍太平洋艦隊逼近舊金山和洛杉磯,已經在世界大戰中領教了這強敵之可怕的帝國軍放棄了對共和軍趕盡殺絕的打算。
2026年2月,適逢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30週年,早在2024年7月就已經在事實上停止的第四次世界大戰終於迎來了它的停戰條約。大東合眾國、俄國、歐共體、美利堅帝國代表在【保持中立】的共和軍控制下的夏威夷簽訂了《檀香山條約》。根據該條約的規定,美利堅帝國被迫關閉其位於本土之外的全部軍事基地,並被要求從墨西哥、中美洲地區撤軍,恢復獨立的墨西哥國家。除此之外,大東合眾國還透過一系列條款強制要求美利堅帝國低價出口大量消費品,這份壓力遲早會轉嫁到帝國的每一個公民那裡。
但是,由於大東合眾國和俄國之間未能達成一致,條約沒有就流亡海外的【合眾國】的地位做出說明。作為必要保證,大東合眾國宣佈在夏威夷和西太平洋各島嶼設立永久軍事基地,此舉導致日本產生了極度恐慌。一旦日本在未來觸犯了大東合眾國,它將被徹底包圍而喪失任何突破封鎖的可能性。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是日本的溫和派政客也不得不決定和美利堅帝國進行接觸,不然下一個淪為犧牲品的很可能就是他們。
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環境中,擔憂自己被叛徒出賣的庫爾茨上校主動承擔了這項由帝國軍情報部分配的工作,前往日本進行協商。
與其說他在逃避帝國軍的追查和逮捕,不如說他在逃避自己的使命。共和派的事業又一次失敗了,比十年前那一次失敗得更徹底、更令人絕望。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共和派仍然幻想著能夠奪回家園,渾然不覺自己早已成為了被外國控制的工具。
“更糟糕的是,我們的敵人正在轉移他們的主要陣地……”
身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隨後是門自己閉合的聲音。肯定是有人進來打掃房間,庫爾茨上校完全不在乎這些只會按照長官的命令列事的日本人。在他看來,日本人的嚴格服從既能在必要的時候幫助他們順利地解決問題,也能在不恰當的場合葬送他們的希望。
“……記得把垃圾都拿出去。”他用英語向後面喊著,“到了下午,這房間裡會來更重要的客人。”
庫爾茨上校等來的不是唯唯諾諾的回應,而是讓他再熟悉不過的解除保險的聲音。條件反射一般地向側面跳去並原地打了個滾的庫爾茨上校從幾米遠處的沙發後方探出頭,發現一個留著凌厲短髮、身穿綠色軍常服的姑娘正用手槍指著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