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5:八爪蜘蛛(3)
從垂死而腐朽的軀殼中得到解放並來到新天地闖蕩後,麥克尼爾偶爾會認真地思考他以什麼樣的形式存活著。他相信李林沒有理由在他面前說謊,那麼李林所說的悲慘下場也是真實的:一旦再次死亡,等待著他的是徹底的毀滅。麥克尼爾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毫無意義地浪費自己的生命。比起在一場激烈而殘酷的戰鬥中犧牲,由於沒錢醫治而死於絕症恐怕是另一種更為屈辱的死亡方式。
但是,他必須接受擺在自己面前事實,即僅僅是從這場戰爭中生存下來並不會讓他原本面臨著的窘境得到半點化解,甚至還讓他的生活變得更加窮困。為了支付醫療費,麥克尼爾用盡了自己和伯頓的全部存款,以至於他們時刻面臨著流落街頭的窘境。想要繼續治療,就必須花費更多的資金,這是困擾著麥克尼爾的頭號難題。
——為了解決李林留下的謎題,也為了完成他的心願,他必須首先確保自己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由於損傷過於嚴重,你身上的全部傷口可能需要多次修復手術才能被完全消除。”坐在麥克尼爾前方的醫生專心致志地指著螢幕上的傷口位置,“按照你現在的情況,如果不把這些傷口全部修復,以後等待著你的麻煩會很多。”
完全沒有注意到麥克尼爾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的醫生只顧著對麥克尼爾說明手術的必要性,他對麥克尼爾舉例說,許多因為擔心花錢而拒絕進行手術的病人最終紛紛落得被迫更換義體的下場——那意味著更高昂的花費。沒錢更換義體的可憐人往往失去行動能力並衰竭而死,直到死去數月後才在自己的家中被前來拜訪的鄰居或警察發現。儘管醫生不瞭解麥克尼爾拒絕直接用更換義體的方式解決傷口帶來的隱患的原因,他還是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為麥克尼爾講解著手術中的細節。
“花費大概是多少?”
“一億七千萬韓元。”人到中年的男醫生隨口說出了一個數字,“這算是很公道的價格。”
“一億七千萬哪,差不多是我之前那份工作整整十年的薪水。”麥克尼爾自言自語著,“那……其他方案呢?”
聽到麥克尼爾試探性地詢問其他治療方案,快要打瞌睡的醫生終於提起了精神。他在平板電腦上點選了幾下,身旁的螢幕展示出的內容就變換成了對一種新療法的介紹。
“傳統的修復手術存在許多問題,而且可能在義體上留下不可逆的損害,最後還是會導致病人以更換義體作為最終解決方案。不過,我們最近創造性地提出了使用微型機械療法作為全新的修復手術方式,這比任何一種傳統修復手術都更為安全,而且也更符合即將來到的全民義體化時代。”說到這裡,中年醫生停頓了一陣,刻意地觀察著麥克尼爾的表情變化,“……如果你確實因為某些原因而不想拋棄當前的義體,我建議你使用新療法。”
“但是,我更關心的是花銷。”麥克尼爾嘆了口氣,“恕我冒昧地問一句,這新療法的費用大概是多少?”
“第一期療程的費用在5億韓元左右——”
“哦,上帝啊。”麥克尼爾不由自主地仰起頭,伸出雙手捂著面部以免醫生看到他那沮喪的模樣,“5億韓元,我就是去搶銀行都拿不到這麼多錢。”
麥克尼爾說出的每句話都和錢產生了聯絡,就算是最遲鈍的醫生也該明白眼前的病人無法支付醫療費。中年醫生沒有阻止麥克尼爾繼續發牢騷,他只是向著醫院裡的對應部門打了個電話以便諮詢和醫療費相關的事項,等到麥克尼爾的情緒恢復穩定後,這位頭髮還算茂密的醫生才恰到好處地結束了通話。
“先生,您有醫療保險嗎?”
“沒有。”麥克尼爾答道,“如您所見,我是個在戰爭期間被軍隊臨時徵召的難民。”
“是這樣……那就難辦了。”
醫生的使命固然是救死扶傷,這是他們的工作;但是,沒有任何醫生和醫院能夠脫離更為現實的需求:生存下去。每一項手術的背後都是鉅額的成本,縱使經營醫院的管理人員沒有刻意地提高醫療價格,單單是成本價也足以讓麥克尼爾感到頭疼。他從不指望著自己能夠靠著炫耀所謂戰鬥英雄的身份來獲得同情,在經營醫院的鐵律面前,榮譽和名聲不值一提。那些大名鼎鼎的專家不會為了一個死不足惜的難民去特地免除醫療費。
“你是軍人,對吧?”
“沒錯。”麥克尼爾點了點頭,“不過,軍隊只是在戰爭進行的過程中倉促地公佈了一些賦予我們以合法身份的規章,而後軍隊自身陷入了內亂之中。”
“既然你拿不出醫療費,要是能趁著這個機會弄到對應的醫保,事情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不知是心善還是可憐麥克尼爾,中年醫生向他提出了一些建議,“雖然我們還不清楚發生在你的電子腦內部的病變到底是什麼,我想這病症是不能繼續拖下去的。隨著發病越來越頻繁,總有一天它會威脅你的性命。”
麥克尼爾正襟危坐地聽從著醫生的勸告,用心記下了一些在醫院中生存的必要技巧。這位經驗豐富的中年醫生對麥克尼爾說,以前他每年都能見到因無法支付醫藥費而從病房中被驅逐的患者,有些患者選擇了當場跳樓自殺以徹底從病痛的折磨中得到解脫。惡名和冷血都不能讓醫院的生意冷淡下來,承受著巨大的工作和生活壓力的市民們每時每刻都在離生病更進一步,況且生產電子腦和義體的廠家也無法保證自己的產品沒有缺陷,這進一步把更多的市民推向了醫院。他們當然有理由聲討醫院,但他們卻無法不去看病。
向著貌似好心的醫生說了些客套話後,麥克尼爾離開了診室,準備前去找伯頓討論該怎麼儘快賺錢。平時他可以省吃儉用以最大限度地削減花銷,但醫療費卻沒法【節省】。麥克尼爾原先的那份工作也不過有著僅僅1800萬韓元左右的年薪,哪怕是傳統療法的醫療費都不是他能擔負得起的。現在,不僅麥克尼爾耗盡了自己的存款,伯頓也變得一文不名,再這樣下去,他們兩個就得一起到街頭流浪了。
無精打采的麥克尼爾在病房門口找到了穿著病號服的米拉。和麥克尼爾相比,她僅僅需要更換義肢。
“臉色這麼差,一定是這幾天沒怎麼休息。”麥克尼爾咳嗽了幾聲,走上前去,“怎麼樣?這鬼地方收費那麼貴,效果卻不好……”
米拉活動了一下右臂,在麥克尼爾眼前做出了握拳的動作。
“還可以,感知上有點遲鈍,可能是因為部分線路的連線出現了問題。”
“那是舊毛病,適應一段時間之後就消失了。”麥克尼爾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剛在帝國軍的實驗設施裡醒來時,也是這樣,根本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不是把門把手拽下來就是把杯子直接捏碎。”
即便心頭有著萬千愁緒,麥克尼爾不願輕易地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他的脆弱,就像他最開始不想開口向伯頓借錢那樣。望著悶悶不樂的米拉,麥克尼爾擺出了一副僵硬的笑容,在他反應過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之後,他才同樣憂鬱地恢復了之前的表情。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找回了一部分屬於過去的記憶,這是好事。”麥克尼爾拉著米拉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和他們一起遊蕩在走廊中的是一些除錯義體效能的市民,“……你肯定會說,我一直在你面前使用假名字是對你產生了戒備。要我說呢,這是——”
“這不重要,麥克尼爾。”米拉揚起頭笑著直視麥克尼爾的雙眼,那份真誠的目光令麥克尼爾不由自主地避讓開了,“有句話你說得沒錯,不管你是尼爾·所羅門還是邁克爾·麥克尼爾,又或者我們的記憶和我們經由這些記憶而做出的判斷都是受到他人操控,此時此刻的我們是真實的。不過……”她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你真的把自己的存款全都用光了?”
這比揭穿麥克尼爾的真實身份或是指責他使用假名字更令麥克尼爾感到難堪,年輕計程車兵顧左右而言他,抓耳撓腮。
“不僅我沒錢了,好心的彼得·伯頓先生也沒錢了,我們兩個是不折不扣的窮光蛋。”麥克尼爾撥出一口氣,以自嘲的語調闡述著冰冷而無奈的事實,“沒錯,我們沒錢了,而且很快就會因為無法支付住院費而被迫離開醫院,更不用說完成接下來的治療了。”
麥克尼爾一直認為他和米拉之間的聯絡源自一種經濟上的依賴。是他和伯頓在垃圾堆中救出了失去記憶的米拉,而同樣身為難民並且沒有任何合法身份的米拉也只能依賴他們才能生存。戰爭爆發後,這種依賴關係迅速地削弱了,屢次在電子戰中展現了才華甚至直接參與了針對殷熙正大將的反兵變行動的米拉有充足的理由得到韓國人的重視。當麥克尼爾花光了自己的積蓄後,最後的依賴也消除了。
這是麥克尼爾所擔憂的,也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一切就該這樣:他們只是曾經在過去有著交集的陌生人,因為想要找回那段共同的記憶並化解當前的危機,從而成為了夥伴。在危機結束後,分道揚鑣成為了必然。
“能跟你的這種無私相配的只有你的愚蠢了。”米拉偏過頭去,不讓麥克尼爾察覺到她的異樣,“為什麼不先給你自己治病?我簡直猜不出來你是怎麼從墨西哥戰爭中活下來的。”
一名正學著用義肢走路的兒童在母親的攙扶下從兩人眼前經過,留下了一串唏噓感嘆。邁克爾·麥克尼爾回憶著那些逐漸褪色的記憶,也許他在事後會懷疑自己在做出某個決定時是否足夠理智,但他不會後悔。後悔不能改變任何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總不能讓我的朋友缺一條胳膊或是少一條腿吧?”他咧開嘴笑了,“你看,如果我不脫掉外衣,沒人會知道我的身上有這麼多貫穿傷。然而,只要你走在街道上,除了盲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會看到你只剩左臂。”
他停頓了一陣,像是總結自己的人生,也像是緬懷著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