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1:釜山行(19)
麥克尼爾總說他會找時間認真地籌備過好自己在異國他鄉的這個聖誕節,這句話最終被證明停留在紙面上,因為他很難從工作和業餘工作中抽出足夠的時間用於休息和娛樂。直到最近任隊長大度地打算請麥克尼爾和他一起返回首爾時,麥克尼爾才想起來聖誕節已經近在眼前。他決定給自己暫時放假,就當是解決了一個重大隱患後的獎勵。
“怎麼把這件事更合理地公佈,就看那些大人物的想法了。”任隊長打算開著轎車返回,韓國境內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確保公民們能在一天之內往返全國各地,“也請你的那些朋友們來首爾看一看吧,別把自己拴在工作上。”
“現代城市的相似性太高了,實在沒什麼新鮮的特色。”麥克尼爾打著哈欠,他並非真的感到睏倦,精神上的疲憊不會以這種傳統的方式表現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虛弱。白天,不等天亮他就要爬起來幹活,直到深夜才能下班,下班之後的時間又要用於追查和姜順德事件有關的情報,平時的休假也都被他用去調查線索了。這樣一來,麥克尼爾實際上保留的休息時間近乎為零,長期的高強度工作讓他有些不堪重負。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想要多管閒事的人必須明確自己做出選擇的剎那面對的後果。
任隊長不這麼看,他更多地把更加激烈的競爭視為現代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大城市固然有著無處不在的激烈競爭,擁有的機會也會更多,對大部分除了自己的才能和體力之外沒有任何可供支配的資源的普通市民而言,去那些大城市謀生是更好的選擇。麥克尼爾經不住對方的勸說,聽從了他的建議。
“這就對了,你們得做好適應這種生活的準備。”任隊長啟動了自動駕駛系統,從後視鏡中觀察著坐在後排座位上的兩名乘客,“說句實話,你們不會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回國吧?就算戰爭結束了,留下的只會是一片廢墟,從廢墟中重建一個國家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犧牲,我不相信難民會願意主動投身於這種工作。”
麥克尼爾沒有反駁他,難民有各自的立場,尋找更加舒適安穩的生活或許是人類的天性。捫心自問,麥克尼爾自己也不會選擇回國,其一是他看不到帝國取勝的任何希望,其二則是他對被戰爭席捲後的故土完全失去了信心。合眾國的公民們選擇了擁護帝國,那麼僅僅是輸掉一場戰爭可能無法讓他們保持清醒,甚至會讓不少公民對大洋彼岸的敵國懷著刻骨的仇恨,並由此選擇更加瘋狂的代理人領導他們前進。在這個世界中,德國輸掉了兩次世界大戰才恢復正常,留下的傷痛至今成為人類歷史上無法迴避的教訓,以至於相當一部分學者開始懷疑現代文明的先進性。
駛向首爾的轎車上載著四名乘客,他們各自懷揣著不同的心事,或多或少地對充滿未知的生活保持著屬於自己的那份憧憬。無論現實如何殘酷,無論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多麼不堪入目,每個時代都不乏在恐懼和黑暗中繼續前進的勇士。正義也許沒有得到徹底執行,作為連環殺人犯的姜順德將被逮捕並接受審判,協助他犯罪的日本人則等待著韓國和日本之間的交涉,至於那些一時興起而參加了犯罪的難民只能被送進他們應該去的地方——收容設施。
儘管如此,難民真正面臨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他們找不到工作,即便找到工作也無法獲得更多的報酬,更不用說許多難民缺乏維持生計的本領。機器人和人工智慧大規模地將人類從各類工作崗位上踢走時,有越來越多的平民變得【多餘】,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未來的歸宿是哪裡。嚮往著更高品質生活的年輕人不屑於從事他們眼中顯得地位低下的職業,直到有一天連這些職業都開始逐漸消失時,失去了信念並茫然失措地試圖尋找原因的年輕一代將矛頭指向了幾個不同的罪魁禍首。
即便真正看清了問題的專家試圖盡最大努力緩和這些遲早爆發的衝突,他們的行動終究微不足道。或許,環境保護人士的口號是正確的,人類的人口數量超出了承受極限,並反過來損害了人類的長遠發展。那麼,能削減人口的方式似乎只剩下了一種,那就是戰爭。
“任隊長,你做情報工作這麼多年,對朝鮮有多瞭解?”
“去過朝鮮執行潛伏任務的人更瞭解。”任隊長迴避了問題,“我想,任何一個國家的年輕人都面臨著生活變得愈發艱難的現實。”
“生活又不是童話冒險故事,不會因為巫師或者妖魔鬼怪被消滅了就變得充滿溫情。”麥克尼爾自言自語著,“只是,您難道不認為這些困境讓對立變得更加諷刺嗎?你們的先人基於利益和理想的分歧而成為敵人後,而後人殊途同歸。”
曾經能夠更加廣泛地獲得情報的麥克尼爾不會輕信那些充滿了偏見的宣傳,親眼所見的客觀現實更能說明一切。假如他有機會更加深入地探索,朝鮮是一個很有價值的目標。朝鮮人肯定不會過聖誕節的,麥克尼爾很好奇那裡的人們以怎樣的面貌迎接即將到來的新一年。
“下雪了。”米拉喃喃自語著。
“下雪的日子裡等著聖誕老人上門也許是一種浪漫情懷,不是嗎?”伯頓開著玩笑。
跨過那道分隔了兩個國家的停火線,同樣迎接著這場大雪的北方,並不平靜。南方的韓國可以得意地說,他們擺脫了貧困和戰爭,穩步進入繁榮發展的時代,所需要擔心的僅僅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經濟問題。然而,在經歷過饑荒的北方,朝鮮或許對時局有著完全不同的判斷。
平壤郊外,身穿綠色軍大衣、莊嚴肅穆地整齊列隊敬禮的軍官們等待著新的命令。風暴前的平靜往往令人不安,嗅覺靈敏的軍人從中發現了變故的徵兆。軍人在朝鮮受到額外的尊敬,保家衛國總歸是光榮的,更不必說大部分資源都被分配給軍隊,驅使著朝鮮的年輕人參軍入伍的同樣是理想和利益交織而成的綜合信念。
士兵們相信著自己在保衛某種理想,這理想則具象化為一位現實存在的領袖。領袖是理想的化身,理想是領袖繼承的意志,二者之間密不可分。但是,從先人那裡繼承到的一切如果不能根據不同的條件靈活地調整,變相奉行金科玉律與食古不化之間並無區別。當領袖選擇了改變信條時,依靠著過去的信條才能生存的官僚以野獸般的直覺感到了危機。人人都說領袖和理想是統一的,那麼二者當真出現分歧時,同時向二者宣誓效忠的軍人必須做出選擇。
低矮的墓碑上,刻著表情祥和的老者生前的最後影像和他的名字。帶領著這些軍官來到墓地中祭拜的首領,同樣地瘦小而老邁,唯一能讓他顯得更有活力的是炯炯有神的雙眼。老人從大衣中拿出一包香菸,用打火機點燃,隔著煙霧懷念著曾經的戰友。朝鮮一直在推行禁菸,只是由於趙善仕委員長本人也抽菸,這種禁令一直得不到嚴格執行,因此其他高階軍官也不太在乎規定。
“敬禮!”
“……當時推舉你做護衛司令官,不是要讓你蠻幹的。”旁邊同樣鬚髮皆白的老者有些心虛地舉起了右手,“前線部隊都在他們手裡,我們能動用的軍隊太少了。”
“他們以為委員長會留在平壤。”首領冷笑著,“所以,我才特意和委員長調換了行程,也是委員長本人打算去開城……咳咳……”他一不小心吸進了不少煙霧,“別看這些人平時開會的時候鼓掌一個比一個熱情,要是他們真的擁護委員長,就不會打算在今天逼宮。”
這是賭博,也是投機。他們選擇了支援委員長,選擇從軍隊中撤走資源而決定將資源投入市場的那位領袖。權力不僅會腐蝕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也以同等程度腐蝕著那些準備攀爬金字塔的挑戰者。選擇大權獨攬的君主一旦失去權力,他們用以強調權力的一切舉動都會成為束縛他們的枷鎖。然而,沒有任何權力能夠憑空建立在政令和文書上,缺乏基礎的權力只是妄想。軍隊就是能帶來權力的一種工具,而執掌軍隊已久的將軍們產生了自己也能攀上金字塔頂的幻覺。
“金斗源副委員長不會白白犧牲的,我們的對手已經放鬆警惕。”首領開始撥打電話,同時對著依舊有些畏懼的同僚吩咐道:“林光哲,告訴其他人,按原定計劃開會。”
自認為勝券在握的護衛司令官和他的同伴們離開了目的,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疾風驟雨。但是,最先接觸軍事情報的組織往往比他們更先一步看清局面,這一疏忽帶來的後果則是不堪設想的。即便護衛司令部刻意低調行事,他們採取的措施依舊被時刻關注著平壤局勢的偵察總局發現。
一份報告被交到了偵察總局局長李泰瀚的辦公桌上。在普遍老齡化的軍隊高階將領中,紅光滿面又顯得身強力壯的李泰瀚比因營養不良等原因而看起來瘦小的同僚們具備了更多的氣勢。這些試圖保持著過去簡樸生活的將軍們還沒有打算隨便嘗試較高程度的義體化改造,再說他們不能不在乎委員長對此事的態度。
“委員長本人去了開城?”陸軍大將李泰瀚放下報告,疑惑地望著同樣不知所措的下屬,“這麼說,樸光東目前是留在平壤嘍?”
“是,樸光東護衛司令官目前負責平壤的保衛工作,他還要求委員會的其他成員立刻去開會——怎麼了?”
李泰瀚抓起桌上的辦公電話,口齒不清地告訴電話另一頭的軍官准備好直升機,而後從衣帽架上拽下了軍大衣,並將大簷帽扣在了頭上。看到李泰瀚擺出一副逃跑架勢,後知後覺的下屬終於明白了上級的打算,但是他還不相信情況惡劣到了如此地步。
“快走。”李泰瀚乾脆利落地下達了命令,“再晚一點,我們就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