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一直對她抱有期望,期望她能上高中,考大學,進中文系,初三最後的日子還每天把她叫到辦公室裡去親自給她補課,可她到頭來還是連個高中都沒考上。
這種負疚感,從中考結束就有了,那天一出考場,她就拿著東西逃得飛快,不敢跟陳老師告別,更怕她問自己考得怎麼樣。
翩翩沉住氣問她:“然後呢?”
蒲悅說:“沒然後啊。我看到她,她沒看到我,我就走了。對了,滿一個小時了,可以掛電話了。”
這也是蒲悅提出來的,電話費均攤,打滿一個小時就換個人打過去。
等到翩翩結束通話再打過去,蒲悅卻講起了《紅樓夢》,她說裡頭她最欣賞的是賈探春,老太婆過來搜身,她反手一記耳光,打得爽極了。
翩翩沒有看過《紅樓夢》,不怎麼感興趣,然而蒲悅突然又提起了陳老師。
她說,《紅樓夢》裡有個妙玉,她覺得特別像陳老師,都是假清高。對著賈母百般殷勤,但是劉姥姥喝過的杯子她就嫌棄到直接扔掉。
她說她記得初中時候,因為費琴長得難看,穿的衣服又土,反應還比別人慢,陳老師看她的眼神,就是從下往上,很嫌鄙的,鼻翼微微地皺起來。她從來不顧及學生的感受,喜惡都直接擺面孔上,不論是笑起來還是嫌鄙人,她的鼻樑筋上方永遠堆著一層細密的褶子。
翩翩忽然想起小時候蒲悅觀察菜湯裡的菜蟲,說它長著黑色的眼睛,現在陳老師彷彿替代了這條菜蟲,變成了她新的觀察物件。
蒲悅說著說著冷笑起來:“反正,她看得入眼的人有固定的幾位,她的嫌鄙物件也都是固定的。”
似乎只差一句,她就要說到陳老師看得入眼的人裡面也有翩翩,她卻偏偏不說,只顧陰陽怪氣地分析著陳老師的神態。
翩翩不去打斷她,她現在學乖了,知道蒲悅其實很希望自己去反駁她,因為只要一反駁了她,就等於承認自己和她口中的陳老師是一種人。
掛下電話倒在床上,蒲悅電話裡那種鄙薄的口氣像還回蕩在她耳邊。
但是她不生氣,甚至隱隱開心。
她現在完全確信了,蒲悅其實一直特別妒忌陳老師對她的欣賞。
一個週六,翩翩在家接到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些疲憊,她問:“是翩翩嗎?”
翩翩聽出來陳老師的聲音,抓著話筒人有些發懵。
陳老師說:“翩翩,你那張全國二等獎的獎狀還在不在,老師要派點用場,方不方便去找一下帶給我?”
剛好是在臺風登陸的前一天,翩翩翻箱倒櫃地尋出了那張獎狀,騎了輛腳踏車,頂著大風出了門去。
到了學校,她帶著獎狀走上辦公樓三樓,心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到了陳老師的辦公室,卻發現門鎖著,她呆站著等了一會兒,最後只能把獎狀放到了傳達室。
翩翩回想,陳老師在電話裡的確是沒有說過會在辦公室裡等她,然而那種無法排解的負疚感又浮上來,類同童年時期她把那隻蝴蝶摔碎之後面對嘉嘉姑姑。她始終就覺得,她是因為對她失望,所以才不高興看到她。
回去之前,她一個人在學校裡兜了一圈,因為臺風的緣故,週末的補課班也停了,她用連帽衫的帽子把頭裹緊,頂著風走過空無一人的教學樓和操場,經過宣傳欄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照片已經被新的照片覆蓋了。
不知怎麼她突然確信,自己的某一個時期已經徹底變成了過去式,永久性消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