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四點左右回去,再過一個鐘頭,姆媽就要下班。
這一天,前腳剛送走她們,後腳電鈴就響了,翩翩還以為她們落下了什麼東西。
她一接,電鈴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喂,是翩翩嗎?”
她的心劇烈跳了起來。
開了門,小叔叔立在門口,人曬黑了一圈,大夏天的西裝,白襯衫,領帶齊備,挎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頭印著“安利 aay”。
翩翩找出個一次性杯子替他泡了杯茶,跟他沒說幾句話就回了自己房間去,不知道怎麼,莫名覺得很尷尬。
等到姆媽下班回來喊她,她才又走了出去。
小叔叔已經開啟了帆布包,沙發上鋪著一大堆牙膏肥皂洗潔精之類的東西。
姆媽翻著他給的産品目錄,堆著笑,耐了性子聽他一樣一樣地介紹,但是神情裡也有一絲尷尬藏不住。
姆媽從包裡拿出錢來給他,買下了幾樣東西,這時候,有一陣近似難堪的靜默。
小叔叔把錢收點好,故作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喝茶,突然他眼睛餘光瞟到翩翩臉上的痘痘,便訕笑著對姆媽說:“妹妹臉上的這些,要不要試試看我們家針對痤瘡的産品?”
翩翩看著他又動作迅速地從包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口若懸河地開始介紹,期間目光一直落在她的痘痘上沒挪開。
翩翩突然有一種失戀般的感覺,也是在那一個瞬間,她就決定不再喜歡他了。
小叔叔結婚是在這年秋天,國慶節假期的最後一天。
翩翩一家人到鄉下去喝喜酒,因為胖,翩翩臨時找不到合適的衣服,不得不穿了一條姆媽的連身裙,這使得她變得更加沒有自信,全程低著頭一言不發。
酒席開在戶外,就在老房子邊上臨時搭了個棚,十月份,天沒完全冷,還有不少蒼蠅在飛,幾個過來相幫的人不得不拿了蒼蠅拍子兜來兜去地拍蒼蠅。
酒席上,眾人話題停頓間隔的時候,嘉嘉姑姑突然笑著說:“翩翩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全桌人集體把目光投向她。
翩翩過了一歇才意識到是在跟她說話,放下筷子抬起頭來,就看見嘉嘉姑姑在朝自己微笑。
她這年二十六歲,大學畢業出來,已經工作兩年,頭發燙捲了,面孔也比翩翩印象當中豐滿了許多,仍舊是嘴角繃起的笑法,卻不再矜持,面頰上方拱起來兩塊肉,眼角聚著初生出來的細密紋路,精明與滄桑同時浮現。
翩翩發覺自己面孔紅了。
直到現在,她都不能很自然地面對嘉嘉姑姑,一看到她就會回想起三年級暑假,想起那隻碎掉的蝴蝶,還有自己那一個小時對著穿衣鏡自言自語的哭。
她十分羞恥。
姆媽推了一把她:“快點喊人,這是嘉嘉姑姑啊,不認得了?你小的時候最最喜歡粘著她了。”
嘉嘉姑姑已經端了杯椰奶立了起來,翩翩也只好隨了她一起立起來,伸手和她碰杯,她從喉嚨裡擠出來了一聲:“嘉嘉……姑姑。”不情不願的,像是別人發出來的聲音。
坐下來之後,嘉嘉姑姑又故作關切地問了一聲:“噢,翩翩十五歲了,今年初三,快要中考了吧,現在成績怎麼樣?”
翩翩不響,突然站了起來,姆媽問她幹什麼,她悶聲說:“去上廁所。”
她回來的時候,小叔叔正和黝黑幹瘦的新娘子舉著酒杯敬酒,他們穿著從婚慶公司租來的不合身的結婚禮服,沒有並排,而是一前一後,隔開一點距離站著,翩翩有點怯場,躲在後頭沒過去,一直等到他們敬完了酒才回去坐下。
酒席下半場,嘉嘉姑姑和另外一個姑姑起了爭執,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火藥味很濃地爭論著那些翩翩現在還聽不大懂的話題,房屋拆遷,房價,出國,當前就業形勢。
這一年,這一天,不僅僅是小叔叔完全打破了翩翩小時候對他的印象。
一直到後來的很多年,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一回想起來這場婚宴,還有當時的自己,她都有一種晦氣而消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