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偷戴過她的手錶,還把她的學生證拿到自己胸口比劃過,以此幻想自己變成了她。
她書桌上所有的東西裡,翩翩最喜歡一塊玻璃鎮紙,透明,水滴形狀,內裡嵌著完整的一隻展翅蝴蝶,彷彿被禁錮在了一滴巨大的露珠裡。
嘉嘉姑姑對它似乎也有一種特殊鐘愛,她對翩翩幾乎百依百順,唯獨這塊鎮紙不捨得給她玩,翩翩磨了好幾天終於拿到手,在嘉嘉姑姑不放心的目光裡把自己的面頰貼上去,大夏天裡,類似冰塊的觸感令她愛不釋手。
翩翩每天一想起來就把玩這塊鎮紙,她還驚喜地發現,拿到陽光底下看,鎮紙裡的蝴蝶翅膀還會變顏色。
一次她玩過之後,順手把它放到了裙子後面的口袋裡忘記了,下樓梯跑得急了點,鎮紙跌了出來。
“哐”,“鐺”,它在大理石地坪上迸裂開來的瞬間,那隻蝴蝶沒有了,變成了一堆彩色玻璃。
在這之後翩翩感受過無數次類似的殘酷瞬間,原本正在爬動的蟲子被一腳踩爆,於是變成一灘凝固不動的膿液,陽光底下閃著光的金龜子被揪斷翅膀,於是跌落,五顏六色的鮮花采下來,放在手裡捏幾下,一下子失去所有色彩,成了烏糟糟的一團。
這只蝴蝶是她第一次窺見殘酷,嘉嘉姑姑對她發了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
嘉嘉姑姑越兇,翩翩越是犟,她一直不肯認錯,到了要回家的前一夜,半夜裡她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嘉嘉姑姑側著身,只當沒聽見。
翩翩不停哭,哭到撕心裂肺,像是快要斷氣,嘉嘉姑姑開了燈,側對她坐了起來,面孔一半在陰影裡,另外一半被臺燈的光打了一層邊,也看不大清。
翩翩哽咽著不停說:“嘉嘉姑姑,我錯了,我錯了……”
然而嘉嘉姑姑始終靜坐一聲不吭。
等她哭到哭不動了,她默默扔給她一個捲筒紙,熄了燈,背朝她又躺下。
翩翩記得嘉嘉姑姑熄燈之前最後的表情,帶著倦意,說不清楚是嫌惡還是厭煩,那一瞬間她心裡明白,有些東西跟那隻鎮紙裡的蝴蝶一樣,被她親手摔碎了,沒有了。
這一年親戚裡又有一個男孩出生,從此她不再是最小的孩子,後來每回親戚碰頭,她也不再纏著嘉嘉姑姑,嘉嘉姑姑對那個男孩特別好,她總覺得她像是把某種曾經專屬她的東西全數轉移到了這個男孩身上。
那個晚上之後,翩翩再也沒有在別人的面前哭過,因為明白眼淚是徒勞,而且丟臉,但是那年暑假回到家裡,她卻哭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挑下午,爸媽爺爺上班,奶奶出去串門的時間,拿著嘉嘉姑姑臨走送她的那本貼著灌籃高手貼紙的筆記本,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對著衣櫥上的大鏡子,用不著醞釀情緒,自然而然地就開始哭,從一點鐘,哭到兩點鐘準時擦幹眼淚結束,因為兩點鐘開始放《熊貓俱樂部》。
四年級開學報名,她的雙眼皮腫成了內雙,蒲悅和周怡婷都很好奇地問她怎麼了,她說是被蚊子叮的。
四年級開學,嚴舒瑤搬家轉學。
少了嚴舒瑤之後,不知道怎麼,翩翩,蒲悅,周怡婷三個人反而慢慢玩在了一起。
周怡婷家新搬進商品房,在廣南超市的樓上,她們禮拜天到她家裡去寫作業,脫了鞋子,單穿襪子,踩著光滑的打蠟地板像溜冰一樣滑來滑去。
她們也常常去翩翩家裡,樓上樓下的場地大,瘋跑起來很自由。
一次玩瘋了,不小心把客堂間裡的大櫥都弄倒了,翩翩奶奶說:“午覺睡到一半,還以為天塌下來了。”
但是她們從來都沒去過蒲悅家,一提起去她家,蒲悅總是能夠尋出各種理由搪塞。
某個星期一放學早,翩翩和周怡婷兩個人合計好,就像當初蒲悅跟著翩翩回家一樣,也一起跟在蒲悅後面。
她們一路跟著她走過石橋,再沿一條煤屑馬路往前,路兩側開始出現稀稀拉拉的田埂,到了落鄉偏僻的地方,一個晃神,突然不見了蒲悅的蹤影,前後左右都尋不見人,她彷彿就憑空消失在了田埂裡。
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她們兩個都很害怕,只好原路返了回去。
翩翩夜裡還一直惦記著蒲悅,怕她就這麼人間蒸發了,然而第二天早晨一到學校,蒲悅就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看到翩翩,她甚至朝她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