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破窗戶紙
丹砂撥開重簾般的黑發,慢慢說:“那日你們捕到的飛魚和別的藥材熬成湯藥,分發給城裡的病人。但凡能喝下去的,病情都有起色,短短兩三天,不少病患痊癒,扶老攜幼來到寺廟門口致謝。你在休養,我沒讓他們進去打擾。”
朱嬴暗喜,巴不得他多誇幾句,恨不得教他速速給舅舅寫信表彰自己,但又想到家人知道,肯定要來抓自己。她悶悶地用濕漉漉的手指撥了撥荷花燈。
丹砂細細塗抹花露,手指在淺淺的肩窩裡來回蘸,看她玩燈,說:“這是盂蘭盆會放的燈。佛陀弟子目連看到亡母身陷餓鬼道,食物入口前化為火炭,苦不堪言,如處倒懸。目連哀慟,在佛祖指點下,在七月十五虔心供養十方僧眾,才讓母親吃飽飯,得到解脫。後世為了紀念,常放水燈,超度亡靈。”
朱嬴下半截泡在溫泉裡是熱的,上半截吹著風,涼颼颼的,聽他說神神鬼鬼,嫋嫋水霧、搖曳燭火似乎都有了詭異的靈氣,背後好像不是完整的人,只有略帶縹緲的聲音,撫摩後背的雙手。她悄悄摸自己,裡外光溜溜,不禁懊悔輕信他人。
“起來罷。”他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等她起立,又撥轉她和自己面對面。
丹砂看到水珠從她白嫩的面頰緩緩滑落,要抹去水,不覺細細撫摸她的臉。他吻了她的嘴唇,蜻蜓點水,悠悠蕩開一圈漣漪,他又吻來,像蝴蝶逡巡花蕊,嘗到了唇角和頦下的水珠,清淡無味。
絮絮沾染,醞釀起勢,一發不可收拾,波心蕩漾,漩渦將他們雙雙捲入。
朱嬴不記得何時收束,朦朧間躺在床上,骨軟肉酥,他說著龍樹菩薩和提婆論法的故事,龍樹以缽中清水比喻自己的智慧深邃周到,提婆沉默投了一枚針,希望窮盡對方的智慧。她聽到水,神思越發渙散,軟泥般消融在濃重的睡意裡。
她是被熱醒的,在夢裡,她回到那片黃沙裡的墓地,船槳為墓碑,棺材是一條條沙漠之舟。頭頂烈日,熱風吹動她血紅的披巾。太陽越來越熱,讓她睜不開眼睛。她再次睜眼,那股炙熱消散了,彷彿只是錯覺。丹砂抱著她睡覺,那個姿勢,同當初挖出來的抱孩子的母親遺骸一模一樣,不知道是不是西夜國祖傳的手勢,但她又不是他的孩子。
她瞪大眼睛天人交戰,丹砂也醒了,他睜眼,很自然地望向她。他的瞳色和中原人完全不一樣,異域神靈般碧熒熒的兩丸琉璃眸子,不錯珠地凝視她,她不是很擅長解讀西域人的眼神,有點心虛地縮起來。他湊過來,老奶媽似地在她臉上安撫地親了親。
丹砂如同擺脫疫病糾纏,周身輕盈,盂蘭盆會餘燼點燃泉水,火焰藏在水裡,燒掉了煩惱。
典禮過後,他們啟程回王城。中途歇腳,野利湊到朱嬴身邊,砸胡桃吃,和她說:“大老鼠留在寺裡啦,有吃有喝,哪天再去抓魚,它還得出山。”
朱嬴右手摸了摸她嶄新的綢緞衣裳,誇道:“多氣派,我一看就覺得合適。”
野利吐掉皮,擠眉弄眼,一抬下巴道:“當然,你吐的絲嘛。”
朱嬴微微詫異,左手腕一直被丹砂扣著,他的手往下,包住她的手,一面還在和下屬說話。要出發了,他順勢牽她登上馬車。
路遇秋雨,走走停停。叮叮當當,風鈴聲聲,朱嬴釵軃鬢松醒來。在枕頭底下摸索到那隻藍琉璃耳璫,掛在耳朵上。
她看丹砂坐在燈燭前,長發隨意束著,儼然不準備會見外人,貼在他背後:“在寫什麼?”
丹砂感覺左肩軟乎乎擔著一隻大貓,“它”還伏在後背打了個哈欠。清涼的小玩意碰觸他,他用手指拈住,側臉一瞥,是她的耳璫。他把玩腰鼓狀的琉璃和水晶墜子,答道:“在譯那本醫書,原本寫在貝葉上,這是一種葉子。”
他抽出一頁遞給她,朱嬴發現他的手腕上纏著自己編的繩結,夾在金鐲子之間,紅繩和黃金,倒也輝煌華麗。
她好奇地聞經書的味道,試圖嗅到樹葉的氣息,摸了好幾下,覺著和麻紙手感不同,還能分辯一點隱約的葉脈。
他揀了一頁,說:“這次治療疫病的方子。”
她磕磕巴巴地念,他一一解釋生詞。朱嬴拿了一張紙去謄寫,他和往常一樣讓她坐在懷裡,又去逗她,她打他的手臂:“要教就好好教,沒個正形,我用功呢,別老是鬧我。”
丹砂摩挲手背,笑說:“當真?你錯了,我要罰的。”這才捨得撒手。
她不緊不慢抄完,果然分毫不爽,讓他看完,起身便走,丹砂很樂意她陪自己,看了一眼侍女,示意她擺上點心留人,侍女會錯意,以為他暗示跟上小姐,旋即隨著朱嬴離去。他不及出聲阻攔,只好悻悻罷休。
一炷香過去,朱嬴去而複返,捧著一卷書,往他跟前一放:“燒掉的寺廟主持送你的,說是賠禮。”
丹砂展開,是鸚鵡經的珍本,她笑嘻嘻說:“幸好你成親排場夠大,五湖四海都請了,廣結善緣,人家這次才認出來。”
他這會子聽她說自己的婚史,不光不吃醋,還與有榮焉,可又不好生氣:“行了,又不是什麼榮譽。你不介意?”
“在意什麼呀?我娘不也嫁了兩次,好得很呢。”她笑嘻嘻地回答,撥弄繩結上的蜻蜓眼。
丹砂嘆道:“你母親要是知道孩子冒險,一定很擔心。我一直後悔那時告訴你金絲網藏匿的地方。”
朱嬴摸了摸周圍,大鼠送了人,沒玩意兒抱在懷裡,兩手空空,只能擱在膝頭,馬馬虎虎敷衍:“哦,那怎樣?你寫信和我娘告狀不成?”
“除了你的親人以外,難道我不夠資格擔心你?”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認真得讓她膽怯。
“哎喲,你是擔心,還是要治我的罪。”她佯裝生氣瞪他,口氣有點含含糊糊。
“朱嬴,不要再裝傻了!你若是我的下屬,早就因為違命受罰了,若是我的朋友,不用我多說,你稍微想想和朋友相處的光景,完全是兩樣!”
朱嬴聽他直呼自己大名,腦子要炸開了,心髒突突跳,耳朵嗡嗡響。他越說越忘情,越說越叫她心悸,她撲過去捂嘴,氣勢洶洶結結巴巴:“住口!你——不許再說下去,否則我就、我就……”
她支吾半晌,憋不出下文,被他熱烈的眼神逼得英雄氣短,忽然跳開,抓起皮襖,蒙在頭上,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