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倌兒得了他的話就出去了,柳雲若在窗前看著他的背影,細白的手指隨意敲打著窗欞。心裡暗暗好笑,鄭王看似心思縝密,底子裡卻透著怯懦,這人成不了大事,以後還真不能倚重。
隨行官員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心裡流過,想到守備李隆,此人手握京畿兵權,他正愁無法拉攏,何不送他一件大功?柳雲若微微地笑了,這時一片楓葉被西風吹落,飄進來墜落在他肩頭,他拈起來,輕輕吟道:“九月霜秋秋已盡,烘林敗葉紅相映……”
忽然想到他進宮正好一年了,他所做的種種佈置已經初見成效,比預想的還要快些。若是幾個藩王一敗,太子即位不再有障礙,他是不是應該把原定的十年之期縮短了?
他被這念頭驚了一下,要加重藥的分量麼?要親手毒死那個人?那個向他許下“生同室死同槨”的人,那個靜靜抱著他,聽他訴說往事的人……宣德雖給他諸多傷害,卻也有恩情,自小他就是心存惶恐的人,知道世間人情冷暖,故而一絲絲的暖意恩情也讓他珍惜。柳雲若只覺心中一陣陣刀割樣的痛,讓他全身軟弱無力,如同被釘死在某個懸崖峭壁上,不能上不能下,又知道最終逃不過去。
宣德說來日方長,卻不知他的時間已經不多。
趁著宣德還沒回來,柳雲若去找了陵寢的守備李隆,李隆聽說有刺客預備行刺皇帝,嚇得臉都白了,凝視著柳雲若道:“公公既然得了訊息,為什麼不稟報皇上?將越王身邊的侍衛拿來審問不就行了?”
柳雲若淡淡一笑:“罪跡未顯,難拿真犯。越王地位尊貴,不能因為我一個太監的言辭就拿他的侍衛。何況,只怕我們這裡的錦衣衛還沒有出動,越王已經將身邊料理幹淨了。”
李隆沉吟道:“不能拿……怎麼辦……”
柳雲若聳聳肩:“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好了,等到他們原形畢露時將軍帶人殺出救駕,人贓俱獲,越王也無話可說。”
李隆全身毛孔一炸,這是要拿皇帝做誘餌!他向外看看,覺得身上發冷,顫聲道:“這不行!萬一刺客傷到了皇上,我們都擔待不起!”
柳雲若忽然換了話題:“李將軍,你做這陵寢守備有四年了吧?”
李隆眉毛稍稍一揚:“怎麼?”
柳雲若微笑一下:“沒什麼,以前我跟著漢王的時候,曾聽王爺說,他手下曾有一員部將李隆,為人忠直坦蕩,是將帥之才國家棟梁。可惜跟隨成祖瓦剌一役兵敗,白擔了敗軍之將的名聲。”
“王爺……啊不,高……他這樣說?”
柳雲若望著他出神,徐徐道:“將軍現在,連‘王爺’兩字都不敢出口了麼?”
李隆神情黯淡了一下,苦笑道:“慚愧,末將不是勢力小人,但身為人臣,唯君命是從,公公見諒。”
柳雲若輕輕搖頭笑道:“將軍誤會了,我只是以為,您和王爺很熟……王爺多次對我說,瓦剌一役是成祖排程失宜,李隆能夠全身而退站穩腳跟,不失名將之風。若有機會,他一定要在皇上面保奏李隆,這樣一個人才,派去守靈是國家損失。可惜……”
李隆當年跟隨漢王打過一次仗,漢王是中軍主帥,他是偏軍副將,見面不過兩三次,話都沒說過,並沒有什麼交情。萬沒想到,漢王竟如此看重他,這些話,皇帝不會知道,他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漢王卻瞭解得如此清楚……他一時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也分不清這些話到底是漢王說的還是柳雲若編造的,幾年來的冷遇混合著對漢王的感激湧上心頭,涔涔的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將軍不要這樣……”柳雲若掏出手帕來,遞給李隆,嘆了口氣道:“我來找您,一來是向您求救,二來,我想替王爺圓了這個心願。您若有救駕之功,必然能夠重新起複,我能為王爺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李隆抹去眼角的淚水,握住柳雲若的手道:“王爺和公公的恩情,末將銘感五內,公公放心,明日定然不會讓皇上和公公毫發有損!”
第二天,宣德帶著柳雲若等人進山圍獵。說是圍獵,更像是遊玩,這裡不是皇家圍場,沒有眾臣左擁右贊,宣德也不必披著皇帝鎧甲一本正經。只帶著一隊侍衛,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一幅黑絲絨披風,隨意跑跑馬彎彎弓,比在行轅裡要愜意地多。
他回頭向身後的柳雲若望了一眼,見他穿著青色的披風,真的如一片柳葉般清淡。陽光從楓林縫隙裡撒下來,將淡淡的紅色塗了他滿身,在宣德的眼裡,映進了比陽光還炫目的色彩,彷彿將鬱郁春色召喚回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裡。
他心情舒暢,勒住馬等了兩步,待柳雲若上前,笑道:“你的馬術如何?要不你過朕馬上來,朕帶你。”
柳雲若淡笑道:“皇上要和臣比較一下麼?”
宣德搖頭道:“不必,朕知道你會騎就行,山路不好走,摔著就不劃算了。還是外頭好,紫禁城裡的秋天除了天陰就是下雨,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悲寂寥的定然是悶在屋裡的人。”他忽然笑道:“朕來了詩興,咱們聯詩可好?”
柳雲若側頭笑道:“柏梁體?”
宣德用馬鞭在他身上輕輕一抽,佯怒道:“你敢做柏梁體朕就揣你下馬!朕先起,湖天雨過曉色開,滿市晴嵐帶煙樹——”
“遠山近山杳靄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