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稟報說,自從這個柳雲若進宮之後皇帝便沒有臨幸過任何嬪妃,每晚都是在乾清宮獨宿。如果宣德帝寵愛的是哪個妃子,胡皇後恐怕只是暗暗吃醋,可是皇帝和一個太監廝混不清,就讓她在嫉恨外憑空多了種為國除害的責任感,心念一轉,已是有了主意。
“你將太祖《內訓》背誦一遍。”
內訓?剛剛穩定了呼吸的柳雲若蹙了下眉,才知道他的麻煩還沒有結束。《內訓》是太祖皇帝朱元璋親自頒布、用來約束太監的後宮訓示,他早年聽說過,但讀盡天下文章的他,怎麼也預料不到,自己要背誦這樣一篇東西。
看他踟躕不語,皇後哼了一聲:“怎麼?哪怕是一個茶房的小太監,入宮之前也要把太祖《內訓》牢記於心,你堂堂武英殿司禮少監,還不能背麼?”她向侯顯一揚下巴:“告訴他規矩。”
侯顯幹巴巴地道:“錯一個字,是一記荊條。”
《內訓》少說有上萬字,若是真按規矩責罰,他豈不是要被打成肉泥了?他剛剛幹了的冷汗又冒出來,只得求饒:“娘娘,娘娘開恩!奴才入宮的時間短,皇上還沒來得及教導奴才,請娘娘寬限一日,明日奴才若再不能背誦,甘願加倍受罰。”
他故意把“皇上”兩個字咬得很重,胡皇後明白柳雲若是宣德帝的人,如果今天真的在她宮中被杖斃了,她不知該怎樣面對皇帝的暴怒。想了一想,《內訓》二十篇,要在一夜之間背誦是不可能的事,她倒寧可留起機會明天再羞辱他一次。臉上浮起少有的一絲笑意道:“好,既然是你說的,哀家且饒你一回,明早亥初過來。”
雲若暗暗透了口氣,趕緊叩首:“謝娘娘寬釋之恩。”
胡皇後哼了一聲:“今日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堵起嘴來,給哀家重打一百!”
這個龐大的數字,讓柳雲若大腦裡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現在有兩種選擇,要麼捱打,讓他剛養好的屁股再皮開肉綻一次;要麼幹脆頂撞皇後將事情鬧大,讓她憤怒到非殺自己而後快,一定會有人給宣德報信兒。
可是,和皇後抗衡的後果是什麼?如果要靠宣德來救他,無異於告訴整個後宮他是宣德的斷袖之寵,到那時恨他的就不只皇後一個,而是宣德的所有妃嬪。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得罪這麼多人。
而捱打呢?一百荊條不會好挨,但不會死,那便夠了。
拿定主意的瞬間柳雲若心裡掠過一個悲哀的想法:為什麼他總選擇最艱難的一條路?
胡皇後滿以為他會嚇瘋掉,然而驚懼也只是在那清秀的臉上一劃而過,隨即被平和的鎮靜取代,謝恩的聲音裡居然沒有一絲顫抖。她忍不住冷笑:“你心裡在怨恨哀家。”
柳雲若聽出皇後的心虛,叩首道:“奴才罪該萬死,這點皮肉之苦只會讓奴才感激娘娘的雨露仁恩。”他不等太監來按就順從地平趴在地,這個姿勢比跪著要安全。
胡皇後覺得這個年輕的太監說卑賤不是卑賤,說高傲又不是高傲,而她驚異地發現這種氣質居然非常地迷人。
太監把一塊白巾塞入柳雲若的口中,兩個人分別按了肩膀和雙腳,掌刑太監揮起荊條便打。柳雲若低垂著頭猛得向上一仰,臉上寫滿了難以忍受的痛楚,慘叫被毛巾堵在喉嚨裡,成了一聲低低的悶呼。早已腫脹的肌膚把疼痛加劇了幾倍,他幾乎揪成一團的心裡卻恍惚間覺得滑稽:柳雲若因為背不出書捱打了,將來說給漢王聽,會不會逗得他開懷大笑呢?
初到山東的時候,很多飽學之士不滿他的才名,認為他是靠少年美貌僥幸得中狀元。漢王索性為他舉辦了一場文會,邀請魯中名儒前來挑戰,幾十個人,隨意舉出經史子集中任何一句,他即能毫不滯澀地背誦,琅琅之聲如珠走玉盤,一時四座震驚。他在顧盼之間看到了漢王眼中毫不掩飾的欣賞與興奮,當來挑戰的人都真心折服的時候,漢王朗聲大笑拉起他的手拂袖而去。那是漢王第一次握起他的手,那隻手有掌控宇宙的力量。
侯顯不緊不慢地數著數: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隨著荊條的起落,柳雲若單薄的身子不斷地顫抖,白色的中衣上浮出幾道淺淺的紅痕,回憶被疼痛切割成不連續的片段,零零落落砸碎在眼前。
走出文館的漢王翻身上馬,他仰視著那被陽光勾勒出金邊的英武面容,不知所措地說:“王爺,雲若不會騎馬。”羞赧之間身子突然騰空而起,漢王有力的手臂將他拉到了馬上,他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背脊感受到漢王寬闊的胸膛。他不知道那次同騎而行讓他對漢王的感情發生了怎樣的改變,他如同掉進一個溫暖而劇烈的漩渦,頭暈目眩,卻百死無悔。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血痕逐漸暈染開來,氤氳成一片,分不出經緯,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纏綿的甜腥味,如同漢王霸道卻甘甜的吻。大明湖畔,夕陽將兩個逐漸融合的影子投射到水中,嫣紅地彷彿是被血染成。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打到這個時候,肉體似乎已在過度的疼痛下逐漸麻木,倒沒有開始那麼難捱了,柳雲若只覺得有些茫然,荊條落下的聲音悶悶的,不像是打在他的身上。
是的,荊條打在皮肉上,縱然很痛,那傷也終是會痊癒的,可是那些回憶烙在他的心髒上,刻在骨頭裡,讓他無法迴避無處遁逃,他便只能在這疼痛中堅持下去。
打完一百下,掌刑的太監拿出堵在柳雲若口中的白巾,他已經爬不起來,胡皇後命兩個太監送他回去。身體被架起來的時候,柳雲若抬起他失神的眼睛掃了胡皇後一眼,那眼中含著淡淡的冷漠,不是怨恨也不是乞憐,更像某種警告,讓胡皇後竟無端打了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