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確信這是柳雲若的底線,如果他是為了給漢王做臥底而茍活,那要付的代價也太大了一點。柳雲若畢竟是讀書人,哪怕是做了漢王的禁臠,應該還有起碼的尊嚴在,而一受宮刑,淪為閹豎,不男不女受天下人恥笑不算,光是汙辱先人的罪名,就比死要恐怖十倍吧?
“算了,”宣德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朕看這裡也挺好的,讓他們換張床就行——這個也太硬了些,硌得朕腰疼。”
“好吧!”柳雲若脫口而出。
“嗯?”宣德一下子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柳雲若在說出那兩個字後頭上“嗡”得一暈,彷彿被人從萬丈懸崖上扔下來,他只覺得全身的血開始往頭上倒流,為了怕自己後悔,他一口氣說下去:“我願意淨身進宮!我願意留在皇上身邊!請皇上放我出去!”
宣德皺了皺眉:“為什麼?”
為什麼?若是一生都被禁錮在這個牢籠裡,又怎麼能救他?他強迫自己把所有的悲怒和恐懼都壓回去,鎮靜,他告訴自己,若是能再與他相見,那麼所有的交易都是劃算的。他說:“我怕坐牢,不想呆在這個活棺材裡——再說,”柳雲若微笑起來,鼻腔裡卻發出急促而不連貫的呼吸聲,“我也是在您的下面,有沒有那東西都無所謂。”
他聽到了自己聲音裡的顫抖,將一句調侃的玩笑話說得跟哭似的,不由深深懊喪:看來以後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宣德頗玩味地望著他,這個少年總是讓他驚豔,他笑:“你想過沒有,就算你救出高煦來,他還能要你麼?”
王爺,柳雲若在心裡默唸了一下,他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腦子卻滿是高煦的影子。他跟著他出徵瓦剌,他為他擊鼓助威,高唱:試借君王禦馬鞭,指揮戎虜坐瓊宴……漢王一身黃金鎧甲的身後,那個永遠緊隨其後的白衣書生……
王爺,要活著,要等我。
柳雲若確信自己的聲音足夠誠實,自己的眼光足夠嫵媚後開口:“那是他的事——我只在乎誰能讓我活下去。”
咱們走著瞧,宣德以一種看好戲的心情將柳雲若拉過來,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道:“一會兒朕讓人帶你去蠶室,那裡暖和,棒創也正好在那兒養——朕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翻身起來,大步走出了牢房。
在腳步聲終於消失的時候,渾身抽搐的柳雲若將臉埋進臂彎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因為看不見他的臉,於是無法得知那是哭泣還是冷笑。
蠶室,是受宮刑後休養的地方。顏師古注《漢書》:“凡養蠶者,欲其溫而早成,故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風之患,須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為蠶室耳。”這一段話是柳雲若曾經在《司馬遷傳》中讀到的,當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親臨其境體會一次。
那間小小的密室,對他來說就是地獄。
為了做到安全,他自己配了止痛消炎的藥,一再囑咐手術後如何妥當止血,甚至與行刑者討論如何下刀。行刑的目瞪口呆,他幹了十幾年了,卻從未見過如此鎮定的人。
所有的鎮定,在無法想象的疼痛中崩潰,他兩眼漆黑地聽見自己從胸腔中沖出的悽厲慘叫在蠶室中回響,如此哀傷,如此孤單,如此無可奈何。
小小的密室連窗戶都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白天,什麼時候是黑夜,他站在生與死的交界上,搖搖欲墜,卻無法倒向任何一邊。每次暈過去的時候他都很著急,怕就這樣死去,可是清醒過來,重新感受創口膿血流離的劇痛,他又寧可自己死了。
三個月後,宣德接到稟報,柳雲若的刑傷已愈,他派黃儼去接他。黃儼看見長身玉立的少年緩步走出蠶室,眸子裡在茫然的空洞後邊,有一道比刀子還犀利的堅決。他隱隱覺得不對,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也就無法向宣德帝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