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向前看。
柏老愛養貓, 也自有他自己的淵源。
外人怕是不知曉,可嶽維平卻是知道一些,這申城柏家, 自柏老父親以來就是愛貓寵貓的。柏宅自建造至今, 這個院子裡、這座小洋樓中, 不知送走了多少壽終正寢的老貓,也不知迎來過多少無家可歸的小貓的生命。
若論緣由,柏家人說, 因為他們有愧。
每每提及,柏老也說,因為這是他的命。
外人不解,只當他們柏家人心好,這麼多年來從一而終的, 不分品種, 不管來處, 將院子裡的每一隻貓都養得油光水滑、自由自在。
歪倒在躺椅上的柏老卻似乎又夢到了那個清晨——天光還沒亮, 陰雲滿天,悶雷滾滾。
十六七歲的少年周身泛起肅殺之意, 破碎的衣衫隨著颶風獵獵作響。雨還沒落, 濃稠的濕意四起, 他右手高舉,掌心中攥著一塊尖銳的石頭, 鈋鈍的邊緣卻生生割破他的手,鮮血混著泥汙,染髒了他白淨的衣衫。
少年清瘦的臉龐宛如索命的鬼魅,他眼底一片猩紅,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在那閃電落下的一瞬,照亮了一雙滿含熱淚、痛不欲生的眸。
那年,柏老先生四歲。
他的視線之中全是那塊如刀削般尖銳的石頭,少年高舉,正對著他的眉心,破空的閃電末端連線到了那隻手上,彷彿下一秒就要驟然落下,取他性命。
可悶雷聲已經響了起來,巨大的雨滴如水幕般潑下。
少年還是沒有將那塊石頭落下,只垂著頭、垂著手,單薄的身形被籠在那疾風驟雨裡,轟隆的雷聲似是他慟恨無聲的悲鳴。
柏老的母親猝然卸力,她哭著抱著被嚇得幾乎出不了聲音的四歲的孩童,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剩悽厲地哭聲。
柏老的父親跪坐癱軟在地,他無顏面對那個孑然一身的少年,只是臉貼在被雨水打渾了的泥地裡,佝僂著他直了一輩子的脊樑,說“對不起……”
歲大饑,人且易子相食,更何況一隻貓。
孟亭曈沒問,他們在遇到他見他年少要與他同路互相做個照應的時候,是不是就打上了他的貓的主意。
女人已面黃肌瘦,男人的手腕上也割破了好多個口子。大人尚且能以樹皮泥巴度日,可不到四歲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的。
那孩子已經高燒了三日,打從生下來便體弱多病,這次南下也是因著北方河口決堤遍地災民,他們要投奔申城的遠親,以求讓那個孩子活下來。
女人哭暈了過去,男人因失血過多嘴唇泛白,他朝著孟亭曈磕頭,說他這一生從未行過任何不講道義之事,此遭偷盜、實在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可以吃掉我的貓嗎。”
雨太大了。
孟亭曈甚至想說,怎麼別人易子而食以求活命,用的還是‘易’,可到了他這裡,卻只是單方面將他的貓偷走呢。
他也餓啊,他也曾幾日未進過食,他恨不得殺了那個孩子以命抵命也去燉成一鍋肉湯,他怎麼就不能吃飽肚子了呢!
可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也看不了。
他閉上雙眼,兩手空空,他無能為力,什麼也護不住。
雨太大了。
誰也不知道,那天的少年,到底有沒有落淚。
與他的過去有關的東西,只剩下那枚耳墜子了。
那是他母親生前,很喜歡投餵的一隻小三花。
他護在懷裡,拿自己的體溫暖著,他走到哪裡都帶著它,說等到了城裡,等日子好了,也要給它日日買牛奶喝,像別人家的貓一樣,他喝一半,它也喝一半。
可是雨太大了。
柏老睡下了,陸承淵說改日再來拜訪時,似乎還聽到了一聲來自垂暮之年的嗟嘆。
那聲音聽不真切,像是來自遙遠的時空,又像是來自柏老先生一生都無法釋然的愧疚。
柏老在睡夢中喃喃,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