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是不來,你不是也一個人跑來燒紙?”
“但我不會下水啊,我怕水……”
“我倒覺得,你怕的是你自己。”
季舒聞這話說得很認真,而且分明還有後話。
何恩婧等待著。
季舒聞又說:“人類從出生到死亡,不論是觀念上或實質作為,都在等待一個好結果發生,就好比小醜的臉上一定要有一個紅鼻子來裝點出最熱烈的色彩。
“當最愛的親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還活著的家屬心中會留下強烈的空虛感。所以古代的人類聰明地發明瞭埋葬,並為死者立下墓碑作為標記。只要每次看到標記時,對往生者的記憶便會蘇醒,盡管往生者已經不在‘現在’,但他活過的那些時光,能在家屬的心裡記一輩子,也就因此知曉因果。我們會在親人的墳墓旁哭泣,但其實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他們的死亡而感到傷心,而是為自己。因為我們心裡那些無處安放的內疚,以及曾經在他們身上犯下的矛盾與過失,再也沒有機會得到原諒。”
何恩婧眼眶一熱。即使被季舒聞戳中了心裡難堪的那一塊,她也沒覺得有多丟臉生氣,或許是因為季舒聞就像一臺恆溫製造機,身上自帶的溫柔像這湖水一樣能在不知不覺間麻痺人,等反應過來時,一切能感到疼痛的都已經過去。
她的確很後悔,自己長得太慢。哥哥長大時,她還是小孩,等她長大之後,哥哥也變成了一個小孩。但卻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小孩。
她甚至都沒有好好感謝過他,感謝他既當爹又當媽的照顧、愛護。她真正希望的,乃時光斷裂之時,是既不後退也不下墜,而是跳向更高的地方。但卻因為哥哥離奇地死,而暫停在一個地方停滯不前,卻又始終無法查明真相的無能。
“或許剛剛那個聲音,是你哥哥給你留下的話,不如你猜一猜,是什麼意思?”
何恩婧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眶:“那可真是把我難倒了,我聽不懂鬼語。當警察可不要求攻讀茅山道士研究生。”
季舒聞抬了抬下巴,沖她一笑:“假如山一直不變,樹一直不枯,太陽一直不消失,世界上的所有東西全都長生不老、一成不變,哪還有物轉星移的浪漫?”
這話很真,真到像放在了心裡許久。
“正因為世事無常、命數不定,才能讓人感受到生命。山都會垮掉,再美麗的樹都會凋謝,全世界都需要月亮的清輝。美麗的東西即使不在、消失或死亡,但也不會在愛它的那個人的心裡死翹翹。湖是你哥哥的墳墓,也是你哥哥的新生,我相信他對你的愛不會消失,而是像這湖水,越流越多。”
季舒聞不再多說了,話多反倒是一種障礙。
風沒說過話,山也沒有,整個大地沒有,卻處處充滿豐富的言語。
何恩婧伸出手掌,試探性地放進水裡。柔軟,溫而涼。靠雙掌劃水,水聲嘩然,引船前行。何恩婧這才笑了出來。她抬頭看天,星輝月亮都被徐徐霧氣遮擋,看似淩亂,卻處處涇渭分明,人類的文化將光陰流轉,都託付在那些一點一滴的光明中。
天空也會說話嗎?它想說嗎?
或許整片的星星就是它們的語言。
鄒司禮風急火燎回到家時,連燈都沒開,他和賊的區別在於他多了一把家門鑰匙。
在他小時候的記憶中,有一次路過鄒元直的書房,聽到過曲平南在和父親說話,隱隱聽到了ko這兩個字,還看見曲平南拿了一個像是檔案一樣的東西給了父親,父親把他放進了保險箱裡。後來雖然經歷了幾次搬家,但是那個保險箱一直跟隨著鄒元直。
鄒司禮小時候閑著沒事兒幹,就想把那個保險箱開啟看一看,但他不知道密碼,那保險箱也砸不開,被鄒元直揪著耳朵訓了幾頓之後,漸漸地就忘記了這個箱子。今晚聽曲應騫講到有些懷疑父親,鄒司禮第一時間便又想起了這個箱子。
在京城的這個房子不如以前鄒元直在晏城時的房子大,目及之處能一眼看完。鄒司禮躡手躡腳地摸到書房,關上門,用手機開啟了手電筒。
一牆的大書櫃裡塞滿了書,外加一張喝水辦公的茶桌,除此以外沒看見什麼保險箱。鄒司禮把書櫃下面一層的櫃子都看了,也沒找到。他明明記得出國之前,箱子還在這裡的。那時候鄒元直剛調來北京,就連母親都說,這世上,跟他最親的人不是老婆也不是兒子,而是那口死箱子。
難不成搬去放房間了?
鄒元直已經睡了,這個時候再摸去他房間肯定是不行,鄒司禮便決定睡一晚,等明天早上鄒元直去上班以後他再去看看。
翌日,保姆一早買好菜就過來打掃衛生,在樓下看見了鄒司禮的車。鄒元直起來的很早,每天早上慣例喝一杯淡鹽水。保姆告訴他:“司禮昨個兒夜裡回來了。”
“是嗎?”鄒元直偏頭看了一眼,見他的房門果真緊閉著,不滿地皺眉:“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保姆在一旁說好話:“估計是看你睡了不想打擾你,你這麼忙睡點覺也不容易,孩子能不知道嗎?我多炒幾個菜,先生晚上你早些下班,爺倆兒好好喝一點兒。父子之間,沒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別又像上次那樣,光顧著吵,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
被保姆說了一頓,鄒元直沒再說什麼,但怎麼看都有點兒不痛快。他仰頭灌酒似地一口氣喝幹了手裡的水,重重把空玻璃杯擱回到料理臺上,然後走去鄒司禮的房間。
鄒司禮覺淺,況且鄒元直也沒打算輕手輕腳,開門的那一瞬間鄒司禮其實就醒來了,但不怎麼想睜開眼和他說話,幹脆裝睡。
鄒元直板著臉打量著自己的兒子,看了好一會兒,沒說什麼,又拉上門退了出去。
一早有會要開,鄒元直來不及吃早餐,洗漱後拎著包直接走了。老房子的隔音不怎麼好,樓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樓上聽得一清二楚。鄒司禮聽見鄒元直的汽車遠去,從床上坐了起來。
保姆擺好早餐:“恰好剛剛準備去喊你的。”
鄒司禮說:“阿姨,這床單我睡著過敏,身上癢,麻煩你出去幫我買一床新的來換上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