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針尖
曲應騫大尾巴狼似地一翹二郎腿:“你就不怕au從此一蹶不振,到了你手裡就是個爛攤子?”
秦虞輕描淡寫地一聳肩,帶著幾分譏誚又輕蔑的漫不經心:“au跟我有什麼關系?它明面姓秦,卻是秦振的秦,他才是和au血脈相連的人,至於其他的,不都是身外之物嗎?如果你也有一根從小就長在你心裡的刺,你長大它也跟著長大,讓你痛不欲生,你會因為害怕惹出什麼爛攤子而不敢拔出它嗎?錢、物質,對我來說,沒有吸引力。”
曲應騫總覺得她說這段話妖氣森森的,皺了皺眉:“有一種人,他們寧可自己照著自己腦中沒用的記憶走一輩子的冤枉路,也不願意停下來找人問一問。”
秦虞聽出他的意有所指,感慨地假笑了一聲。她搓了搓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塵,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我爸爸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一定要爭氣’,‘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別當個狼心狗肺’。我那個時候沒想到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那樣的世界是以他的虐待以及我的恐懼完成的主體構建,結果他告訴我那一切所作所為都是愛的作為?小的時候他教我讀書認字……他這個人管理公司有一套,可要他幹孩童早教的活兒那無異於是問道於盲。他沒有耐心,我媽就是因為和他過不下去想要和他離婚,他不願意,把人關在地下室,我媽就咬舌自盡了。至於我嘛——但凡他問我問題我講錯或者忘記時,耳光、棍子、皮帶就成了賞賜品。那個時候常常會有一隻麻雀跳到我窗外,我就在想啊,如果我要是一隻鳥那該多好?自由自在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沒有任何人管我。
“我小的時候根本就不明白,我爸爸眼中的那種控制慾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即便在我的成長路上他竭盡所能給予了優越的環境,但是他帶給我灌輸的痛苦讓我麻痺大腦去承接他的所謂‘愛意’。他從來不允許我犯錯,要求我的任何行為都必須要得體。見人要乖巧微笑喊人,琴棋書畫樣樣都得學,並且還得門門拔尖,每次他動手打我的時候我甚至會腆著臉毫不知恥地去求饒。”
秦虞自嘲地笑了兩聲:“結果打得越狠了,他對我的生活習慣和學習成績要求近乎苛責,學習只能上升不能後退,必須永遠保持第一名,吃飯時不能說話,碗筷不能發出聲響,走路要挺胸抬頭,必須穿淑女的裙子,必須留長發,不可以看課外書籍,吃飯必須七分飽……搞得好像我是哪國的公主一樣。
“有一次他帶我去飯店吃飯,在場的都是他的生意合夥人,在飯前他不僅讓我表演唱歌跳舞,後來在吃飯的時候我因為站起來夾了一塊我最喜歡吃的蝦餅,回去後就被暴揍了一頓。因為他認為我不懂餐桌禮儀,還說哪怕我想吃但是在外人面前也不能暴露出嘴饞的心思,那樣會顯得很可笑,讓人覺得我沒有家教。
“我有時候覺得他不應該開公司,應該要去當導演,我就像一個是被他吹毛求疵的作品,他讓我怎麼樣我就得怎麼樣。後來上了高中後我有過一陣叛逆期,他越是希望我聰明好學,我就每次考試都故意做錯題,當然就會迎來一頓暴打,不過那又怎樣呢?對於我來說他的打才是家常便飯。我很想學藝術設計,他認為我不務正業,將我從學校擰著耳朵一直拖回家,全校師生都睜著眼看我的笑話,但是我覺得很奇怪,他每次打我的時候我心裡竟然覺得……怎麼說呢,會有一種極大的快感,警官,你說這是為什麼?難不成我有受虐傾向?”
曲應騫解釋道:“那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因為你愛你父親,他對你無法喜顏悅色,所以你潛意識裡認為他的暴行是關注,總比對你不聞不問的好。”
如果沒有足夠的維生素、礦物質和蛋白質提供營養,人的肌肉和骨骼會變得畸形或腫脹。如果只有暴戾供給精神,靈魂也同樣會形變扭曲。
秦虞看著曲應騫剛硬的臉龐,心裡有一種怪怪的難以言明的感覺,像灼熱的烙鐵哽在喉嚨裡,讓人難以忍受:“我怎麼可能愛他呢?我不止一次恨不得他死於非命。我經常想過報複,想在他的酒裡下藥,想殺了他,想過一萬種悄無聲息弄死他的方式。”
曲應騫看著她沉聲道:“但你沒有。”
忽然之間這個窄小的房間裡像被某隻隱藏的神秘之手按下了暫停,寂靜如深。秦虞感到鼻子湧起一股酸愴,抑制了太久的淚水流出眼眶:“是啊,所以我學會了討好他。”
曲應騫遞了一張紙巾給她,盡力安撫她的情緒:“我非常理解,孩子的世界只有一地方圓,再芝麻小點的事情都是穹天大洞,能讓一個孩子感知到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價值,並不是透過某一件事或是某一舉動來印證,而是父母眼睛中倒映出自己的小小身影。對孩子來說,父母是比天地還要偉岸的,如果連他們都只會不斷的否定自己,那孩子更沒有辦法從別處去尋找意義和價值。恐嚇式教育痛就痛在這裡,人們潛意識裡永遠有個卑劣的認知,只要多數人都這樣,便成了最正確、最好的方式,但其實見怪不怪的景象才是最致命的東西。”
曲應騫說完話後就將嘴唇抿緊,微皺著眉頭,沒忘記把訴說的主場“還”給秦虞。
秦虞側眼看過去,他的目光分外深邃,透出憐憫的清澈、鳴慟的哀愁,還有不可言狀的溫柔,極其容易看進別人心裡。窗外的路燈斜照過來時,他的臉龐柔和到發光,挺直的鼻樑周圍有很好看的陰影。
兩人就這麼對視了幾秒鐘,秦虞感覺已經快撐不住,將視線率先挪開,低下頭徹底露出女人的軟弱與無助,痛苦像某種在暗夜中加速生長的藤木,從胸腔深處延伸到喉嚨。
秦虞垂著眼簾拖著悲傷的調子說:“我以為遇見了他是最好的青春,但竟然成了最深的噩夢。他和我父親不同,他很愛笑,而且顯得笨笨的,但是又對我無可挑剔的好,會經常給我送很多我喜歡但是從來不開口的禮物。你知道上學是不允許早戀的,被老師發現時他主動擔下了所有的責任並接受了處罰,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或許還是我太愚蠢。他一個人毀了我還不夠,還邀他玩得最好的兄弟一起!”
秦虞的手指抖得十分厲害,她張大了嘴,大喘氣似地發出了無聲的嘶吼:“警官,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呢?我看你很理性,應該不會像我這樣被三兩句甜言蜜語就哄得暈頭轉向吧。對了,你被人強暴過嗎?你沒有過吧!你是男性,力量強大到只可能去強暴女性。那被人輪奸呢,我猜你應該也沒有過。”
“受過性侵犯的人不會因為對別人進行侵犯而治癒,這只會使你陷入惡性迴圈的怪圈。報警或許不是你唯一的選擇,但對維護權益來講是最好的選擇,這是每個公民都有的權利,你要學會試著相信法律,去走正道,而不是以自身傷痕在別人身上給予報複、發洩或懲戒。”曲應騫的嗓音有些低,他咬字清晰,說話慢條斯理的,像個耐心的盡職盡責的陪聽,但不知為什麼,隨著他的話音,空氣好像更涼了一些。
秦虞兩眼死死地盯著他,嘲笑了一聲:“你少跟這兒馬後炮。權利?這個社會就是殘忍的同謀,你讓我拿什麼相信?這世上高舉誠心卻又與之背道而馳的人還少嗎?所有的機構在權利之下都是一個樣,表面奉承公理然而背後卻存在各種各樣的不合理,司法介入不僅行動緩慢,而且成本高昂,只適合作最後的兜底選擇,我不差錢,我也報了警,可結果呢?
“明明規定未成年庭審明明是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卻仍然有人私下洩露案情,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制人員遵守了條規嗎?並且對方的律師為了給那群混蛋脫罪選擇睜眼說瞎話,汙衊我被他們強暴之前就有過性經歷。你知道這對於當時還只有十七歲的我意味著什麼嗎?他們成功的讓我成為了全世界的笑柄,遺臭萬年。即使法院判決那群混蛋坐牢又怎樣?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誰能為我承擔?你嗎?還是這個社會?”
秦虞終於忍不住開始大聲咆哮:“社會對性如此難以啟齒,特別是未成年人,一個女生被強暴,為什麼會有無數人去責怪我?說我作風不良、說我長相勾人、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去犯賤去誘惑,在床上擺出一個又一個搔首弄姿的姿勢!我只是個努力學好課業的學生,可這個社會成功讓我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蕩婦。‘墮落與下賤’、‘掠奪戰利品’、‘成就感匍匐’……這些詞語是那些人拿來用來形容我的,卻說那是對我沖動的喜歡!那些所謂的喜歡,在我身體裡發爛、發臭、巖漿一般的滾燙,時不時將我灼燒,留下烙印只為了反複提醒我有多骯髒……”
秦虞用指甲扣緊著的手心窩,一副痛苦萬分的樣子,情緒異常激動。好似只要再多說一句,就會掉進難以丈量的深淵。
曲應騫想暫停一會兒,她卻不願意了,手背上暴起了一條條青筋。
這塊多年的濃瘡,今日總算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即使疼,她也要把裡面所有惡心的黏液都擠出來。
“人們將矛頭指向我,而媒體為了新聞樂此不疲地大加渲染,在我性格乖僻內心陰暗上大做文章,真實的真相卻被人埋沒淡忘。他們把所有事都壓擠成狗屁不通的東西,因為那是愚蠢的大眾能夠接受的層次。他們都是抱著從別人的悲慘境遇那裡獲得一絲慰藉的心態,裝作同情的樣子盡最大力度挖掘別人心裡頭的痛苦。誰會去想那些眾口鑠金的流言蜚語,能夠讓一個清白的女孩積毀銷骨?
“那些記者在我覺得最恥辱最想逃避的時候,選擇將我暴露於眾人視野之中,我被那些畜生強暴一遍又一遍,還要被社會強暴一遍又一遍!警官,你有沒有嘗試過皮帶下的絕望?你有沒有嘗試過喉頭的哽咽?更不會知道滿嘴濃稠液體的滋味吧?”
她每一個提問,都讓曲應騫的嘴中不可遏制地生出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