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買房
陰天之中,商鋪的各色燈把整座城市切割成一個半明不暗的方格,這一刻的晏城看上去就像是鬥得你死我活的棋盤。
棋盤上被灰暗徹底吞噬了的地方,便是江邊——江,是晏城最決絕的邊界,分隔了晏城最重要的兩區,城東與城西。
高空俯瞰之下,狗牙一樣參差不齊的缺口,全是這幾年陸續新蓋起來的樓,想必過不了多久,視野裡恐怕再也留不下一個完整利落的方格。
如今的樓房已經像蝗蟲一樣撲上來,把城市的棋盤咬成了處處留洞的米篩。
晏城的樓房被譽為“內陸曼哈頓”,馬路更是被稱為“鬼打牆”。房子依山環建,岔路比人生的裂縫還多。
除此以外,晏城的風,也是個特殊的家夥。
城西的風,會把昨日甚至是被稱為從前的煩悶壓力,像垃圾回收一樣,統統回進城東最繁忙的市中心。而城東的風,會揚起隔夜的塵土,把它們全部歸掃到城西的斷垣殘壁中去。
住在兩邊不同的人各自有一套完整的社會秩序和行事規則。兩方區域中間並沒有明顯的隔牆阻攔,只有一道道能讓彼此連線的長橋,可是兩邊的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自覺地恪守著那條無形的邊界線,誰也不會輕易踩入不屬於自己的地界。
然而偌大的一個都市總會有一批自詡本領特殊的人,他們生來就諳熟兩座城區之間的“隱秘通道”,並無師自通地掌握著類似兩個不同世界的生活習性、話語系統和做人的規矩。他們把自己的生活從中劈開,一半獻給城東,一半獻給城西。在兩座城區之間穿梭自如,於是兩邊都有了他們的位置,這種人統一被稱為——富商。
售樓部的喇叭裡迴圈播放著《the as》,聽久了不免讓人覺得,下一秒外國的軍艦坦克就會立馬開到眼前,將周圍的一切都炸個體無完膚的粉碎。
售樓部的裝修和音樂都頗為講究,進去的人只要一聽音樂就知道售樓部賣得那些樓盤是什麼型別的房子。
如果是洋房別墅,放的就是高雅的古箏;高階樓盤放的是浪漫雅緻的探戈;中端樓盤放的是節奏型的外文歌;而低端樓盤,永遠在《star sky》、《the achine》、《one by one》、《ei dorado》中選一首來回迴圈。
它們統一在低端樓盤的售樓部被稱為戰歌,而非背景音樂。
在戰歌和銷售的雙重炮轟之下,前來看房子的人,不僅心裡會跟著熱血沸騰,就連小腹也會生出一股尿意,讓人總有些心潮澎湃騎馬挎槍的意思。要是誰送來一根棍,立馬都能將它當成槍即刻就能為國出征。
所以俗話說看房子即是看“江山”,一點沒錯。
今天的早晨,格外冷,今天的售樓部,也格外的冷清。
這個春天實在是太過寒冷,甚至比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季更甚。天不停地下著陰雨,空氣潮濕得彷彿連金屬框上都能長出野菜。風拖著悽厲的長音,在人骨頭和骨頭之間的那條鉸鏈上來回扯著鋸條。
沒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天氣裡出門。
房地産的銷售們都窩在沙發上,穿著一式一樣的黑色制服,笑起來,也是一式一樣的溫婉敷衍。他們都在打電話聯系買房的顧客,期待天晴之後那些人能來看上一眼。
這時,門廳潔淨的地毯上出現了一個人。
這是今天開門之後走進來的第一個顧客。
來人沒有預約,前臺詢問登記了好半晌,剛盤算著要找哪個人接待時,一個女銷售已經從坐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沙發上站起身來,提了一口氣,帶著盈盈的笑意朝男人走過去,用溫軟到酥麻的聲音問:“您好,是要看房子嗎?”
男人聽見聲音,微微抬眼看了過去。
一般的銷售都需要化妝,不會化也得化,就為了給顧客講究一個“面貌精神”,因此差不多都是——血盆大口的口紅,眼線不遠不近地看過去時,像是剪了貼上去的。但眼前的這個女銷售,臉上就打了一層薄薄的粉底,眼睛沒化,露出天真而又自然的姿態,口紅也沒化,是自然的血粉色,讓人有一股眼前一亮之觀感。
女銷售看上去年紀並不大,約莫二十五歲左右,圓臉杏眼,兩隻眼睛很大,眨眼之後的每一次眨眼,都彷彿在傳遞著天大的柔軟。臉頰上還掛著肉嘟嘟的嬰兒肥,圓得幾乎找不到見任何關於骨架的暗示,面板透亮得彷彿輕輕一戳就要出水。這樣粉嫩的女生讓每一個站在她身邊的人,都無可救藥地成為了“老人”。
男人嗓音低沉,說:“隨便看看。”
女銷售當然知道這是一句可以忽略不計的話,沒有幾個人進售樓部,僅僅是為了隨便看看。
平常這個時候,廳裡已經有了好幾支隊伍,一個人得同時應付一批前來看房的客人。在一批客人思考時間裡,還得針插似的回答另一批客人的問題。也只有在這種不受人待見的天氣裡,她才可以略微放肆地揮霍一下她的熱情。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男人幾眼。
在這裡工作,平常見多了老的少的,普通的,好看的,久了便習以為常,毫無驚詫之感。乍一看見這個男人,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對方的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這個男人長得頗為……女銷售覺得用帥氣來形容他,合適,但不妥帖。她想了想,腦子裡蹦出一個詞:精緻。
男人是個身材高挑的青年男人,他神色平淡,但眉眼溫柔,五官看著有些混血,很是立體。一頭深栗色的捲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前額很高。腰身很好,只略顯瘦削,看上去壯實不足而輕捷有餘,像是一根高貴的款款羽毛,有一種非人族類的美。
女銷售忍不住在心裡想:人的相貌,固然千差萬別,可就勾魂攝魄而言,眼前的這個男人,恐怕無出其右了。
尤其是男人那一雙獨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裡像是養著一汪海洋中的星芒,灼灼地聚成一堆,晶光亂竄。他微微一彎眼角,就讓人忍不住想要跟著他轉換心情。哪怕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只要那目光一旦與人對上之時,眼角略微彎著的弧度,宛如蝴蝶地翅膀撲閃,不自覺輕輕鬆鬆送過來一串水波紋,讓人想起春日裡灼然紛飛的桃花。
女銷售莫名覺得有樣東西在她心尖上攪了一攪。
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眼睛,是可以派上這樣的用場。男人的一串眼波,竟然可以讓一個女人心跳飛快。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眼神殺手,沒想到今天遇上了“對手”,即刻近乎於有些自行慚穢地低下頭,遮掩自己特意“放電”的眼神。
男人大抵是見慣了別人對他的第一眼印象,既不目中無人的享受也不妄尊自大地擺譜,只怡然自得禮貌地笑了一下:“能勞煩你帶我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