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是這麼一個人，袁崇煥卻把他殺了。
“娘娘，奴才就不進去了。”高起潛在緊閉的大門口停住了腳步，垂下頭朝楊清一道。
楊清一輕輕頷首，深吸一口氣，也沒有敲門，直接推開了大門。
屋子裡有些昏暗，靜謐無聲。
她只瞧見他側著身子對著她，靜默地站在那裡，只凝神盯著牆壁上那新掛上的畫像。畫像裡的毓聖皇太后身穿一身皇后冠服，臉上帶著端莊得體的笑容，眼睛似乎會說話一般，隱隱地朝著畫外人笑。
這樣的殊榮，活著的時候哪裡有過？不過只能是後來人給予她的一點尊重罷了。
這個可憐人，被泰昌皇酒後看上，後來便再也無人問津。幸好的是，她懷上了五皇子。可是不幸的是，泰昌皇當時自顧不暇，哪裡有精力關注這麼一個出身卑微的庶子？
母子二人在這深宮之中長大，靠著那一點可憐的信念。
要活下去。
可是最終還是破碎了，活下來的只有如今的朱由檢。他成了皇帝，坐上了這個人人都敬畏的位置，母親卻早就離開了。
世上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她輕輕走到他身邊，一個字都沒有講。朱由檢也沒有看她一眼，似乎是早就知道她會來，所以依然只是盯著那畫像看。只是無論再怎麼看，兒時缺失的那一份母愛，都回不來了。
楊清一掀起裙襬，極為恭敬地慢慢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
“你來了。”朱由檢低下頭，看著她的動作，輕輕嘆了一口氣。
“太后是你的生母，若是她在世，我也該恭恭敬敬地敬一杯茶，喊一聲‘母親’的。”磕完頭後，她又起身，也盯著那畫像看。
“高起潛去找你的？”朱由檢忽然轉過身，走到几案邊，沒有再看著畫像。“你都知道了？”
“他不來找我，不告訴我，我也還是會知道。”楊清一也走了過去，開門見山地問道，“這件事你準備怎麼辦？”
“你可知道毛文龍是什麼人嗎？”朱由檢不答反問，“天啟年間，董其昌曾經說過，若是有兩個毛文龍，後金潰不成軍。”
“那你是怎麼想的？”楊清一問道，“毛文龍或許是個可用之才，可是卻沒有誇張到這個地步吧。袁崇煥又是如何說的？”
“舉了十二大罪，煞有其事一般。”朱由檢冷哼一聲，將几案最上面的那本奏疏遞給楊清一。“這是他寫的。說毛文龍錢糧不受管轄、冒功、走私，還有為魏忠賢立碑什麼的。”
楊清一粗略地掃了幾眼，將奏疏放了回去。“都不是什麼大罪，並不擊中要點。……更何況毛文龍所謂的錢糧問題，可不能算是罪吧。雖說他走私賺了不少錢，可是這些錢不少都當了軍餉。否則毛文龍在皮島那麼多年，努爾哈赤也不會拿他沒辦法。雖然他搞不了什麼大名堂，但至少在後方也是個騷擾。”
朱由檢聞言微微吃了一驚，似乎是沒有想到她竟然知道這些。他點點頭，又道：“你說的很對，這些袁崇煥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而且所謂什麼給魏忠賢立碑，他袁崇煥也不是沒有辦過！”
他加重了語氣，“我不是依然裝作不知道，對他寄予了厚望。你看他這奏疏裡字字句句，分明就是早有預謀！我還聽說，他曾經對錢龍錫說過，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你看他這語氣，哪裡像是一個臣子？”
“毛文龍該不該殺，輪得到他袁崇煥說話嗎？”朱由檢厲聲道，“未經請旨就敢擅殺專閫大臣，他眼裡可還有我這個皇帝？！”
楊清一嘆口氣，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此事袁崇煥確實是做過了頭，可是事已至此，總是要以大局為重。他殺毛文龍當然不是因為他列舉的那十二大罪，不過就是因為毛文龍不肯從屬於他罷了。說直白一點，就是排除異己。可是排除異己這事，古往今來哪一個臣子沒有做過？在這個時候，就暫時不要追究了。”
“難道就因為許多人做了，他袁崇煥就無罪？我讓他去遼東，是讓他殺敵去的。可是這麼久了，他又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做成，拿什麼資本排除異己？還是說只是看年幼，並不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只是敷衍而已？！”
他看上去很是憤怒，說了這麼多都是不滿袁崇煥殺了毛文龍。可是她太瞭解他了。他根本不是在憤怒，而是在害怕。
大明首患在北，袁崇煥還沒有做復遼的第一步，卻已經窩裡殺了人。那日測字之後，雖然他後來沒有再說什麼，可是她卻明白，那幾句話始終盤旋在他的心口，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壓著，可是卻不把他壓死。難受絕望的同時，可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腦子裡忽然想到了朱由校。
這一對兄弟，性格卻是如此不同。一個任人專篤，幾無防人之心；另一個卻猜忌心頗重，幾無信任之人。
他們各自的成長環境，造就了這一切。可是當他們獨自面對人生時，對待這段過去，對待這過去裡的自己時，選擇了完全不同的救贖方式來彌補缺失到極致的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他還擅自跟皇太極議和！”朱由檢沉聲道，“我給了他尚方寶劍，他就真的為所欲為了？”
楊清一大吃一驚，心整個要跳出來。還有這樣的事嗎？在她的記憶裡，似乎沒有這一段？是皇太極的反間計嗎？她急忙道：“此事你是從何得知？袁崇煥此人，或許有些性格問題，或許會因為排除異己殺毛文龍，可是他卻是絕對地忠誠，不可能……”
“我知道。”朱由檢打斷了他，“可是這是袁崇煥給我的另一封奏摺上，他自己寫的。”
楊清一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朱由檢拿出另一封摺子，淡淡道：“殺毛文龍就是議和條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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